(二)
长安延寿里裴府半月来可谓愁云惨淡,已故闻喜公裴行俭的公子裴连城双目失明,长安郎中乃至御医都请了个遍,均束手无策。关于闻喜公征战西域大杀四方,从而妖魅缠身,早早病故,如今轮到子嗣遭殃的传闻不胫而走。
裴府老仆义伯对此悲愤不已,裴公戎马一生,为大唐殚精竭虑,身后竟要承受妖魅入府的流言蜚语。这些长安百姓,大唐子民,谁人不是仰仗裴公安定西域,享有太平盛世的庇佑?如今英雄落幕,却要受谗言诋毁。
上苍何其不公,叫连城公子遭此劫难!
义伯老泪纵横之际,小厮来报。
“有救了有救了!颜公子请来了一行法师!”
僧一行是有德高僧,传说他云游天下时,曾令河水倒流,且能堪破妖邪,诸魔不侵。
义伯对高僧之名早有耳闻,原以为落魄裴公府请不来这样的人物,或许是裴公英灵护佑,使得高僧登门。义伯擦干老泪,匆忙前往迎接法师。
一行不耐繁文缛节,早由颜阙疑带路,径直前去看望失明的裴连城。
惨遭失明折磨的裴连城日夜惊惧,难以成眠,饮食亦少,面容憔悴不堪,听闻挚友到来,蓬乱着发髻勉强坐起身。
“是阙疑来了?”他语气虚弱,嗓音里透着无尽的绝望。裴连城睁着眼,眼珠泛青,视线无法聚焦。
“是我!”颜阙疑几步赶至床边,扶着裴连城,后者将他的手紧紧抓住,“连城,华严寺的一行法师来了!”
“一行法师?”裴连城思索片时,“‘一行到此水西流’的那位一行法师?”
“正是。”
“法师会看病?”
颜阙疑沉默了一下,低声:“法师会驱邪……”
裴连城眉头一拧:“阙疑,平日里你喜欢搜集志怪传说,我当是你的著作偏好,不曾阻止,怎么如今竟要将妖邪之说安在我头上?”
颜阙疑无言以对。
一行并不见怪,面带浅笑,将裴连城看了一遍,集中在他泛着青光的双眼上。
“裴公子所言极是,妖邪之说乃是荒诞之言。”一行徐徐道,“世人不辨真相,不解因果,以讹传讹。”
裴连城头转向声音的方向,顿感迷惑:“那法师此来……”
一行缓步上前,语声轻柔:“裴公子失明,必有缘由,小僧受颜公子之邀,特来贵府推算因果,追根溯源。”
“法师看来,会是什么缘由?”不提妖邪,裴连城果然便能接受,对一行不再排斥。
“那要看裴公子失明前做过何事。”
裴连城并不认为自己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颜阙疑的劝说下,勉强同意回忆半月前的种种事情。一行要求事无巨细,能回忆多少细节都写下来。裴连城冥思苦想日常细节,颜阙疑在旁认真笔录。
一行在义伯的陪同下,信步闲逛裴府宅院。
“贵府近来可曾发生不同寻常之事?”一行走在步廊下,白色僧衣飘飘摇摇,“裴公子失明以外的事。”
义伯脸色一白:“法师的意思,府中当真有邪祟?”义伯并非没有考虑过妖邪作祟,但他实在不愿承认忠义裴公府会为妖邪所侵。
“天地万物均有关联。”
义伯听不懂法师的话,为了公子的病情,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他沉默地将一行引至偏院,寂寥的庭院里,一棵古槐从中裂为两半,树枝枯焦一片。
“公子失明的前一晚,晴夜落雷,劈裂了古槐。”义伯颤声。
一行绕古槐数圈:“晴夜落雷,可曾惊动司天监?”
义伯欲言又止,终于坦言:“法师,这道惊雷,莫说司天监,便是旁院歇宿的下人,都不曾听见。因老奴歇在此院,才闻雷惊醒。”
“竟有此事?”一行露出玩味的笑意,“这间院子,曾经住过何人?”
义伯脸色更白一分:“这是老主人……行俭公的院子。”
出了宅院,一行突然问:“府上可还有其他事?”
义伯神情颇为不安:“落雷的第二日,老奴发现,池塘水枯了……”
一行漫步在干涸的池塘边,日光洒照池塘内干裂的淤泥,一刻后,日影偏移,皲裂的缝隙闪出一道亮光。一行走入枯塘,俯身拾取裂纹中一物,拂去污垢,是枚制作精巧的戒指,镶嵌一颗异域红宝石。
“可是府中之物?”一行持着宝戒,询问义伯。
义伯一见宝戒,大惊失色,嘴唇紧咬,不肯作声。
一行隽秀脸庞沐着日光,整个人散发着光芒,如同悲悯的佛陀,又似无动于衷的行者。
“这戒指……是行俭公的……”义伯面对一行,无法隐瞒,“法师,绝对不可能是行俭公英灵作祟!”
一行唇角勾起一抹笑:“此事,与裴公脱不了干系。”
义伯汗透衣背,全身发抖。
颜阙疑抱着小册子赶到后花园,被整块干涸的池塘震惊了一下,见到皲裂污泥间的一行和神态慌张的义伯,不知发生何事。
“法师,连城半月前的日常事务,依照吩咐,事无巨细,晚生都记下来了!”颜阙疑将翻开的小册子递给一行。
厚厚的册子十分陈旧,一行接在手里,无视颜阙疑翻开的地方,忽然合上,“大唐玄怪录”几个字暴露在眼前。
颜阙疑只觉脸上一热,仿佛秘密被人发觉的羞窘。
大唐士子以诗文进身,玄怪传奇终究是旁门左道,文人闲暇之余的戏作,即便收录文集,也会将志怪篇幅剔除。偏偏颜阙疑深深为玄怪痴迷,荒废举业也在所不惜。
一行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一闪即逝,翻开小册子手指夹着的地方,看起颜阙疑记录的琐碎日常。
见法师没有取笑自己,颜阙疑松了口气。
一行将记录迅速阅读完毕,速度之快,令颜阙疑咋舌。这可是裴连城回忆三个月来的所作所为,连在西市买了什么稀罕物件,给胡姬写了爱慕的诗文即便人家根本看不懂,书肆与人辩论王维诗文究竟是不是当代第一,道观与道士下棋作弊被发现后当即与道士绝交,酒楼题诗与一个叫李白的抢占墙壁等等。
杂乱无章的琐碎事件,在一行眼底如过眼云烟,唯有一处引起他的注意。
“裴公子整理过裴公遗物?”
重回裴公生前所居偏院,颜阙疑对枯焦开裂的古槐大感吃惊,免不了寻根问底,义伯匆匆解释了两句。颜阙疑双眼放光,若有所思。
义伯开启裴公房门铜锁,推开房门,尘烟扑面。威震西域的一代名将,护卫万里疆域,卧房不过丈室。雕花胡床朱漆斑驳,落满尘芥;六扇屏风绘西域山川图,放置经年,色泽黯淡;曲足案上书卷堆积,墨池已干。
义伯打开靠墙木柜,眼眶湿润:“老主人的遗物,都在里面。”
柜中刀剑铠甲、衣物鞋袜、文书信件,一目了然。
一行开口:“裴公文书,小僧可否阅览?”
“老主人行事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义伯搬出文书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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