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绿腰一身狼狈回到岐王府。
去东市看首饰的路上,一只青色野猫蹿进马车,从她发髻上越过,叼走了她心仪的发钗,而后迅速消失在车外。
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她回过神时,十分愤怒。
被一只不长眼的畜生冒犯到头上,她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迅速从车内掠出,飞上屋脊。市集中人均以为平地起了狂风,睁不开眼。
循着野猫浓郁的妖气,她在里坊之上快速追赶。
长安潜伏的大大小小的妖,哪个不对她退避三舍?这只青色/猫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且看看长了几个猫胆!
猫妖速度不弱,电光石火间,已奔出长安城。
她在山峰附近追上猫妖,见发钗还在猫嘴里叼着,不管出于哪种心情,她都要好好教训猫妖一顿。
一阵缠斗,她精心打理的发髻乱了,精挑细选的衣裙破了。那青色/猫妖竟然咧开嘴,展露一个诡异的笑,猫齿将玉钗咬得咯咯作响。
如此嚣张挑衅,让她怒不可遏。
直至黄昏逼近,她才觉出不妙,猫妖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并不与她决斗。
她舍了发钗和猫,返回城中。
岐王因惧怕,挽留王维与他作伴,二人闲话诗文以此转移身处险境的不安。
暮鼓时分,绿腰回府。
她重新整理凌乱的发髻,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几乎是在踏入岐王房中的瞬间,便嗅出一缕不属于此间的檀香。
她掩下戾气,换上柔媚笑颜,款款行来:“摩诘居士来了,殿下便不寂寞了。”
王维与她见礼后,退避一旁。
岐王强颜欢笑,做出关切恩爱模样:“今日玩得可尽兴?”
绿腰行至岐王身旁,笑颜有些扭曲:“十分尽兴。”
岐王觉出她言语透着森冷,不由身体发颤,一手捂着心口,贴身藏的曼荼罗符咒散出灼热的触感。
“殿下……”柔嫩细腻的手指搭上岐王肩头,忽然触电般被弹开,半边身躯陡然麻痹。
岐王并无察觉,王维却从后方看得真切,汗珠从额上滑下。
绿腰再开口时,声调降下,听来格外幽深冷寂:“殿下今日客人不少,另两位是谁?奴家倒想见一见。”
岐王心下慌张,抖抖索索道:“是是是摩诘的朋友,我我我不是很熟。”
王维从容递上自己的画卷,替岐王开解:“是小生邀来的朋友,一同观画。”
绿腰垂眸看了眼画卷,神色漠然:“是吗?”
岐王使劲点头,背上汗湿一片。
绿腰抬手,想替他擦去鬓边汗珠,又缩回手,掖着衣袖,转身缓步出了房间。
听她脚步声渐行渐远,岐王虚脱一般,大口喘气,劫后余生的酸软席卷全身:“摩诘,她没有多心是吧?”
王维决定,还是不告诉他方才的一幕。
·
那日跟一行告别后,颜阙疑回到家中温书,却如何也看不进去。几日后,还是踏上了通往华严寺的山路。
“法师,绿腰的事情可有进展?”
一行亲自为他开了山门,他便迫不及待地追问,再不把事情弄清楚,他连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嗯,业已知晓她的来历。”
一行踏过地面落叶,迈步朝禅房去。
颜阙疑闻言欣喜,但瞅了瞅满院层叠的秋叶,心中揣测,大概勿用又冬眠了吧。
一行经过一间侧殿,顺手将被风吹开的殿门掩上,颜阙疑从缝隙间偷眼一觑,殿内横梁上盘着酣睡的青龙。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龙的鼾声。
“法师,勿用要睡到什么时候?”没有小和尚在跟前叽叽喳喳,怪寂寞的。
“开春惊蛰,或许可醒。”
“真叫人羡慕。”近来睡眠不是太好的颜阙疑羡慕起了龙这个物种。
一行的禅室里,漂浮着檀香明净的气息。
煮好了茶,在茶香升腾时,一行将他几日来探寻的消息讲给颜阙疑听。
那是前朝隋定都长安时候的事,历经四朝的名士展子虔,为隋文帝所召,任朝散大夫一职。展子虔自幼习画,为官之余也在研习书画,并不断探索新的技法。他是文官,闲暇较多,时常混迹坊市间,观摩不同年龄、神态迥异的男女。
他与当时一名琴姬偶然相识,二人性情颇为相投,往来渐多。展子虔人品高洁,并不狎妓,他未将她作风尘女子看待,而是极为尊重对方。
时日一久,二人渐生情愫,但展子虔已有家室。
隋末乱世,两人被迫分离,从此天各一方。
长安亡于战乱的百姓数以万计,累累尸骨被运往城外焚烧,骨灰余烬铺满长安上空,数月不散。就在那一年,天象出现异常,满月被血色浸染。
乱世惨状,稍作想象,颜阙疑便觉不寒而栗:“那琴姬……”
“琴姬亡于长安,兴许便是那一年。”
颜阙疑唏嘘不已,几乎可以猜到真相:“琴姬便是绿腰,因为心有不甘,所以成妖。从隋末到如今,已有百年,想必不好对付,法师可有对策?”
一行从容的样子显然是早有应对之法,他从茶案前起身,邀请道:“颜公子还记得初入鄙寺见到的浑天仪么?一同去看看吧。”
颜阙疑虽不懂天文算法,但对那具造型精巧的水运浑天仪记忆格外深刻,当时出于好奇,险些伸手触碰,被一行及时出言阻止,否则便会打乱浑天仪的运转。
他雀跃地随一行出了禅房,走过一段石阶,在禅院一隅的高台,重新见到那具被水力推动、日夜运转不休的青铜仪器。
四条青铜小龙托起一枚大圆球,球面遍布二十八星宿,球外环着一道铜圈,铜圈上有时辰刻度与齿轮,一架精致水车在旁注水激轮,几不可察地推动大圆球运转。
据一行讲解,水运浑天仪能够击鼓计时,观星宿,演示日月星辰的轨迹,亦能窥探天地间的奥妙。
浑天仪一侧的石桌上,铺着一叠写满字的竹纸,上面列着颜阙疑看不懂的运算,墨迹犹新。
“法师,插值运算可以打败绿腰?”他一脸难解的神情。
“颜公子竟记得内插算法。”一行眼泛笑意,拿起算纸,仿佛下一刻便要就插值算法阐述一番。
颜阙疑面上一热,又是畏惧,又是讪讪:“法师开创的算法,所以记得一二,不过我生性鲁钝,对算学一窍不通,法师还是传授给勿用吧。”
“颜公子不想知道,这份算纸上的奥秘?”
颜阙疑这才犹犹豫豫接过一行手中算纸,视线掠过看不懂的运算步骤,抵达一处用重墨圈起的一句话。
季秋,月盈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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