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的食指挑起风枝枝的下颌,细细地打量着面前又脏又丑的杏颊,想要扯她的头发,可是那满头乌亮的发丝泛着油光,真脏啊!
鲛人族的嫁衣花里胡哨地挂在她的身上,唯有挽在双臂上纯白色的披帛稍稍干净些,他一把握住,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天色昏暗,逃亡路上开满了嫩黄色的望江南,一只黑鼬窜进了林子深处,疏影婆娑。
风枝枝三天没吃饭,眼前万物皆是重影,耳边锣鼓嘈杂,草木皆兵。
太累了!
她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双足胳膊上尽是利枝抓挠出的划痕,她又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从朝,那人面不改色,恍若游走在林间的一缕孤魂。
“素闻你是捉妖的一把好手,有幸见识了两次,果然名不虚传。”
从朝瞧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轻嗤一声暗讽道。
“那又怎样?人为一粒米,鸟为一瓢食,本大仙凭本事吃饭,总比某些道貌岸然的小人来的好些,你如今救我,我也不会涌泉相报,但若世子有甚需求,大可直言便是.....”
大仙好了伤疤忘了疼,言语掺和着火药味儿,一双眼睛却直愣愣地盯向从朝背后。
那是他们的来时路,几十根火把荡漾在天光中,仿佛一艘摇摆不定的船,急速向这边涌来。
手持火把的是鲛人族训练有素的夷天兵,唯有在执行死令时,才会被鲛人王派遣而出。
新婚之夜太子妃出逃,途中杀了半路阻拦的王妃宠侍,将之吸血剥皮,弃置在了池塘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罪孽深重。
从朝也并不答风枝枝的话,薄唇紧抿,眸色深沉地看向风枝枝身后。
那里四周花草迅速凋败,寸叶不生,炎夏枯冬仅仅一线之隔,禁魂倒挂在弯月上,周身暴戾怨怼之气较之上次更加令人胆寒。
腹背受敌,各行一步皆是死路。
风枝枝疑惑地回过头,远远望去,禁魂五官缺失的脸已然腐化一半,白发零乱,发根处涌出的脓血滴落在望江兰枯竭的尸体上,在它身旁,浓雾中,那日被从朝斩杀的傀儡重新化作了一只毒蛛,用来充当禁魂捕捉猎物的眼睛。
“找到你了......”
禁魂嘶哑的笑声穿过两里柿树林,越过水流激涌的南水河,刺激着风枝枝的鼓膜。
她瞪着一双杏眼,颤颤巍巍地起身捉住了从朝的衣角,扯起嗓子大叫了一声:“快逃!”
风中溜过一阵白梨香,那一刻,他仿佛听不见闷热的夏夜里蝼蛄蟋蟀的胡言乱语,看不见火把映衬下的艳艳花红,只是怔了怔,像一条隐于黑暗的蛔虫,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风枝枝那张布满脏污的脸。
“多管闲事。”
离招世子板正着脸,一把挣开风枝枝乌黑的爪子。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风枝枝也懒得理他,捉起绉纱花裙破碎的裙角,踏着跌落满地的花瓣向西奔逃。
从朝跟在她的身后,掌心凝成的红丝结印设下薄弱的庇护,他受了内伤,结界只能抵挡片刻。
当天边缓缓升腾起旭日的薄光,风枝枝气喘吁吁地探头看向云雾浓厚处,这才看清,天然帷幔遮盖下的并非是什么通往活路的天桥,而是孤寂落寞的万丈深渊。
他们今日大概是要死在这儿了!
风枝枝惊恐地向后看去,结界外,禁魂用头颅撞击着屏障,糊满血肉的白骨碎成了肉糜,犹如朵朵横枝交错,密密匝匝的罂粟花。
它好似不识疼痛,只在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晕头转向的风枝枝只觉被毒蜂蛰了一般难受,这怪物定是来索她狗命的,她软趴趴地缩到从朝身后,堪比一条蝇营狗苟的老犬。
“砰砰砰”,撞击声如同暮鼓声响,从朝的手掌颤抖着,鲜血落了一地,结界也裂了一条细缝。
他皱眉凝着被禁魂操控的傀儡,那妖物此刻正面露狂喜,伸出蜡黄的舌头,蛆虫似地舔嗜着结界。
那结界是他的血,缱绻着淡巴菰迷乱血腥的气息。
“又是你!你总坏本君的好事!”
傀儡死鱼般的眼珠朝他们盯来,吓得大仙缩起了头,隐在从朝身后,一丝衣角都不漏。
从朝抬起双臂,掌心的红丝愈发不受控制地往外钻,他借势想要再打一个血结,衣袖却被身后之人牢牢地抓在了指缝中。
碍事。
他不耐烦地回头,一把将风枝枝推到了一旁的碎石林,手中的血结凝成了一片巨大的赤色雪花,虚弱无力,仅在袭向禁魂的途中便被暑气炼化成了溶水。
风枝枝虚弱的身子紧贴着石壁,发丝无情地削割着干涸的唇角,腕间的骨钏仿佛要将她的皮肉烫化,她却依旧不敢探看外面的场景。
只有眼睛不见,耳朵不听,她的心中才不会有愧疚的声音。
她那么弱,定是打不过那妖物的……
他若是死了,她也会死,谁也不欠谁的……
“啪……”
猝不及防间,结界彻底碎裂,还未待从朝重新结起血印,一股**的腥臭替代了萦绕在鼻尖浅淡的白梨香。
繁茂的夏花渐渐收拢蜷缩着,禁魂没有眼鼻,距离从朝苍白的面皮仅仅半指之遥。
它那细长阴森的骨爪操控着身旁怨气浓厚的黑雾,傀儡死鱼般阴鸷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从朝,发间朱漆描金钗上的步摇发出“叮铃”脆响。
艳红色的口脂胡乱地涂抹在那张腐烂张弛的脸上,它的嘴角裂开镰刀似的弧度,似要将从朝剥皮剜肉,不堪直视的面皮龇牙咧嘴,想要开口大叫,却烹心挠肺般发不出一丝声响。
失神间,禁魂湿沥沥的肠子猛得缠住了从朝的脖颈,黏腻搀合着绝望的窒息。
枯败的林梢灌入南风,仿佛一切死亡都坦坦荡荡,万物颓靡,颓靡便静止不动,连挣扎都显得多余。
“噗呲……”
从朝冷眼看着禁魂骇人的指骨毒蛇般一寸一寸地钻入他的肋骨中,烧焦他胸膛上的皮肉,他僵直颓靡地如同蜡塑,清癯单薄的身子趔趄着,白皙的面皮上血色流逝。
风枝枝心惊胆战地探出了脑袋,妖物杀人的场景血腥可怖,因为害怕,她全身支棱起的鸡皮疙瘩仿佛抹也抹不去的畸瘤。
他要死了吗?
因为腕上的骨钏烫得仿佛一块灼热的烙铁,饶是她再怎么迟钝,也发现了这个稀奇的镯子与他之间的关联!
好疼啊!手腕上的疼。
风枝枝的脑子中突然闪出青石山上遍野绽放的淡巴菰花,人们对它避之不及,因为它像金丝笼中雀,奢贵美丽,令人上瘾。
她看见禁魂好似在戏弄玩物一般揉捏着从朝胸膛上的血窟窿,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南风簌簌,空气中弥散着植物烧焦的气息,好似浓厚的麦香,唯有一丝丝清澈浅淡的白梨胡乱地闯入从朝的鼻息。
破碎的绉纱花裙就这样大大方方地闯进了他的视线里,怯懦的,蠢笨的。
一块细碎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上了禁魂的脑袋,仿佛软绵无力的柔絮梗着头对抗坚硬的铁石。
禁魂刚想再次插入从朝肢体的爪子顿了顿,它缓缓偏过头,气急败坏地看着石林中满手抓着碎石的杏颊女子。
风枝枝站在石堆上,心跳如鼓,嘴皮子扯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双足如同注满铅水般沉重。
她的右手中,一根粗大的枯木枝条挥动如魄力十足的神剑,试图吸引那妖物嗜血的视线。
她完蛋了!
仅仅一刻,风枝枝的心中便暗搓搓了敲起了退堂鼓,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谁知禁魂似乎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依旧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中半生不死的玩偶,只是嘴中嘟囔着:“下一个就是你。”
大仙见那妖物目不识丁,心中气愤,想来她风大仙虽是个捉妖的花架子,却也有铮铮铁骨。
她三两步冲到了禁魂身后,弯身趴倒,额头贴紧地皮,胃中空虚难耐,饿得她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心口处却是兀地一热,利落跪地给那妖物磕了两个响头。
“冤枉啊!妖怪大人,属下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您来了,属下前些日子为您做刨坑埋骨头,丢石子砸人的差事,难道您忘了吗?”
风枝枝眼神清澈,面露憨态,对那禁魂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从朝眼中冒出的浅浅流萤仿佛棺木中转瞬即逝的磷火,一丝希冀彻底碎裂在了心脏编织出的冰冷胎衣中。
原来是为了自救啊......他眉骨透了丝厌弃,再也不看她。
“砸人?本君何时让你这歪瓜裂枣的刁民办差事了?”
那禁魂顿了顿,将伸进从朝胸膛的手指骨架抽出,沾着膻腥气的手指幽幽地指着她。
风枝枝唇色苍白,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掌心,那禁魂疑惑地探头看向她手中的物什,就在此刻,风枝枝瞅准了时机,抓起地上的干土一把扬在了那妖物的脸上。
配着嫁衣的素色披帛宛如一只翩然飞舞的白蝶,绕着禁魂的头颅横行霸道地缠了一圈又一圈。
胆小的大仙咬唇死死将那妖物拖至悬崖边,她笑喊着:“塘栖蜜橘,清远鸡和荔枝酒,我最爱吃了......”
禁魂嘶叫着,双爪刺穿了她的身体。
好疼啊!所以下辈子再吃吧,这辈子就这样了。
从朝倒在了飞沙黄土中,犹如僵死,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只白蝶跃入万丈高崖,与禁魂的怨恨与罪孽一同葬在了孤寂伶仃的群山中。
他的指节无力地蜷曲着,心口处皲裂干涸,脑海中却一遍一遍地轮换着风枝枝憨笑着怯懦怕死的模样。
“我啊,最怕死了,所以我不渡人,也不当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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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谁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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