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晚楼问:
“谭衔霜是怎么死的?”
谭妙真还陷在方才的故事里暗自伤神,尚未回过神,被她突然一问,又“啊”一声,缓慢道:
“是毒,是翦水花。”
沈羡亭脸上的表情瞬时消失,他怔一下,连呼吸都变得迟滞。辛晚楼蹙眉,不动声色地一直盯着他,却见他缓缓开口:“她即刻就死了吗?”
“什么?”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抖得吓人了,只固执问:
“翦水花……我说……弃月楼人耗了那么多天,怎么唯独谭衔霜即刻就死了?”
“不、不是……”谭妙真有点诧异,不明所以道,“只要剂量够足,翦水花之毒即刻毙命,几乎毫无痛苦;只有剂量不够才会在疼痛中空耗致死。”
谭妙真不似辛晚楼敏感,她丝毫未觉,继续道:
“我二姐姐见过他那瓶翦水花,猜出他便是投毒之人。于是……被灭口了吧。”
辛晚楼眼看着沈羡亭脸上血色霎时褪尽,他攥住一点桌角,用力到发抖。她觉得诧异,心里不安,又朝他走近几步。
纵使迟钝如谭妙真也能感觉出来异常,她不敢再说,紧张地望着他。谁也不知沈羡亭为何忽然吓成这样,都不敢再有什么举动。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超出了他理解范围的事。只怔怔重复:
“她也死了……当初找去弃月楼的那个大夫……怎么连她也被杀了……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
沈羡亭垂下眼睫,喃喃自语,神情愈发惶恐不安。他慢慢俯下身子,紧紧抱住自己,已经抖得离奇了。
谭妙真不由觉得他身上有什么隐疾,试探地询问;而辛晚楼只皱眉看着他邪门地抖,无声地冲她摇头。半晌过后,他仍旧抖得离奇,这幅样子着实让辛晚楼觉得不安,于是重重拍他一下:
“喂!鬼上身了?”
沈羡亭又一抖,瞬时转头,大睁双眼盯着她。
“话都问完了,回去吧。”辛晚楼二话不说,勾起他的手臂,将人架在自己手上。
药童阿鱼心里不安,提醒道:“他能走吗?留在四喜堂,让我们堂主看看吧——”
“不必,他死不了。”辛晚楼撂下此话,拖着沈羡亭就要往四喜堂外走。刚走几步又折回来,对谭妙真道:
“此番多谢堂主,若有事,我二人可能还要来此叨扰。”
“啊,不必言谢……”
谭妙真话音未落,面前“铛”一声丢下一大块银两,将她吓一大跳。
辛晚楼空着的一手又将钱袋塞回沈羡亭身上,冲谭妙真道:“多谢。”话音未落,又架着沈羡亭往屋外走。
谭妙真吓一跳,连连摆手:“不、不必……”
“对了,”她又转头回来,冲她道,“有一说一,拏云不是没结药钱。”
“什么?”
“几十贯铜钱,在旧屋床下,”她一指阿鱼,“问她就好。”
不及谭妙真再问,她已架着沈羡亭走出去了。
出了四喜堂,沈羡亭走不多步,忽然松开辛晚楼,兀自蹲下。他双手交叉搁在膝上,下巴埋在手臂里,将自己缩成一个蚌。辛晚楼无语,也一并蹲下,侧头过去找他的脸,问:
“你又怎么了?”
沈羡亭没说话,只瞪大双眼看着自己身前一小块土地。
辛晚楼起身拽他,拽不动。她干脆将他丢在原地,自己取了马车回来。她驾着马车停在他身前时,他还保持着那样的动作。
“沈羡亭。”她简短道。
沈羡亭抬头看她,双眼湿润、微微发红,像是含着一点晶莹的水。
“起来,上车!”
她将语气放得很重、语速却放得很缓,透出些不容置疑的意味。沈羡亭听懂,怔怔地站起来,可蹲了太久、脚步有点摇晃。
辛晚楼赶在他摔倒前拽住他,一把甩到马车跟前。她将他塞到车厢里,此后便再不管他死活,自己驾车往骊山走去。
*
返回骊山时,太阳已经西斜。金红色的光芒融入辽阔的山峦,将万物照射得似有神性——骊山晚照,闻名遐迩。
辛晚楼潦草望了一眼,心中感叹,又驾着马车在崎岖山道上奔驰而过。山中雪大,他们须得赶在入夜前回到载雪居。
马儿被栓回山脚马厩处,辛晚楼钻入车厢,想将车里那人掏出来。可方撩动一点车帘,车厢内便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将车帘整个掀开。沈羡亭在她惊愕的神色里镇定地从车内走出来,仿佛方才吓人的惊慌都是假的。
沈羡亭没有理她,目不斜视地走入载雪居。他蒙头钻进屋里,重重将门扣上。
一室空寂。
自辛晚楼来了此地,她的耳朵便再没闲过。纵使她是个本应无心的杀手,而几日来,她也惊人地发觉自己竟习惯了沈羡亭带来的一点烦扰的人气。
直至此时,她才终于听到了骊山之上的碎雪之声。
碎雪窸窣。
她觉得沈羡亭今日不会出来了,于是自己摸去厨房。她找一把米丢进小锅里,静静蹲在火前听着锅中咕嘟声响。
米粥炖煮的声响令人感到安全。她第一次杀人的当晚,师父熬了一锅澄黄的米粥,浓浓的米香盖过她口中残存的血腥味,踏实地落在腹中。
从此,她是个有家的人了。
要是黄米就好了,可她只找到白米。米粥有点糊底,辛晚楼用力搅了搅。她尝一口,果然糊得厉害。
没有师父熬的好吃。
她慢慢将糊了的白米粥吃完,想了想,又盛一碗给沈羡亭。手刚按在门板上,手下便觉出一点阻力。辛晚楼低头看一眼门缝,那人果然将门从里面挂住了。
“沈羡亭。”她问一句。
无人应答。
辛晚楼看着紧闭的门板,端起碗,一口气将白粥喝光,拿着空碗转身而去。
*
窗外风雪刮的像鬼哭一样。
辛晚楼今日难得偷个懒,没去练刀。
一夜过去,沈羡亭忽而恢复了先前话唠嘴欠的样子,仿佛四喜堂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过他今日有些慌乱,因为他发现厨房里没有粮食了。
好巧,辛晚楼昨天那锅米粥,用掉了载雪居最后的米。
“那是两天的口粮,你一顿全吃了?”
辛晚楼怀抱着浮翠的点心匣,拣起一块白糖酥饼:“就那么点儿米,两天的口粮?你喂鸡呢?”
“阿楼,你不要后悔。”
“我后悔个鬼。”
可她很快后悔了。
沈羡亭没有骗她,载雪居当真没有米了,而骊山连下一天大雪,二人无从下山。他只能从各个米罐里倒出残存的一些米粒混在一起,美其名曰“八宝粥”。
这天,沈羡亭端出一碗比茶水还稀的米汤,摊开双手道:
“辛女侠,恭喜你,成功把本人吃破产了!”
辛晚楼有点尴尬,心里确实悔不当初,可她却不愿承认,怒道:
“听着像你没吃一样!”
“我那天还真没吃。”他挑衅道。
辛晚楼吃掉了最后一块点心,窗外大雪不停。两人都饿得没力气讲话,辛晚楼一壶一壶地喝茶水,沈羡亭直挺挺地瘫在地上,看着屋顶。
“雪要是再不停……我这‘江湖第一剑客’就要以和陌生女子共同饿死在一处做结局了……”
“想多了,你只能是‘江湖第一恶人’。”
“……”
正当辛晚楼饿的昏天黑地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大雪封山,若非仇家,常人怎会来此?
辛晚楼将门拉开一道缝,瞬时,不知春从门缝处刺了出去——
“来者何人?”
她躲在门后挡住自己的身体,只有那一只握刀的手露在外面,她没看到来人的脸,只看到了湖蓝色的披风一角,密密麻麻爬着暗纹。
有钱人。
蓝衣人愣了一下,道:“我来找我师弟,倒是不知姑娘是何人?”
师弟?
“师兄!”
装死已久的沈羡亭从地板上翻身起来,很不客气地把辛晚楼推到一旁。蓝衣人以为他是冲着自己来的,可他看都未看他一眼,径直扑向蓝衣男子手中拖着的那个竹编小车。
蓝衣人有些尴尬。他还站在雪中,头顶睫毛都是雪花,好不狼狈。
“师兄,你怎么只带了这么点吃的?”沈羡亭皱着眉翻腾着打开小车里大大小小的包袱,貌似对里面的东西很不满意,“这才够几天?”
“……”
蓝衣人气急,顶着满头雪花大步上前,一把抢过沈羡亭手中的小车,转头就走。
“诶诶诶师兄……”沈羡亭扑到雪里,赶忙追上,死死抓着小车,“我……我这不是怕东西不够,又得劳烦师兄多跑几趟吗……”
蓝衣人敷衍地笑一下,显然不信。他忿忿道:
“我怕你饿死,冒着大雪给你送东西。你小子金屋藏娇不说,还让你这小美人拿刀指着我——”
“什么?这死丫头敢拿刀指你?”沈羡亭避重就轻,一脸装出来的愤怒与无辜。
辛晚楼耳力惊人,即便门外风雪肆虐,她仍是听清了这句。她故意重咳两声,冷冷道:
“找事儿?”
蓝衣人身上没有武器,他终于被沈羡亭谄媚地请了进来。沈羡亭拍拍身上的雪,重重扣上房门,又给蓝衣人倒一壶热茶。
“师兄,您请。”
蓝衣人脱去披风,里面的衣服比披风更显精致昂贵。他长得有点高眉深目的意味,或许有点波斯贵族的血统。蓝衣人嫌弃地乜沈羡亭一眼,闻闻杯中蒸腾的茶香,皱眉、但却仍颇给面子地尝一口茶。
蓝衣人挑起一边眉毛,嫌弃地看看其中茶叶,无奈地叹息一声。他放下杯子,目光在二人身上穿梭,最后停在沈羡亭身上。
蓝衣人无奈道:
“解释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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