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柏枞可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人,代景其实是有所察觉的。
柏枞常到半溪山,但并不住在乌乞村,轻易也不会出现,让人察觉他的存在。代景与之约会,总会有一些不太合宜的日子,比如半途刮风下雨。
有时候,柏枞会悄悄地送代景回家,但谨守礼仪,略坐会儿等风雨停了,衣服干了就走。代景问他晚上住哪儿,柏枞说他在北面的山头有一座宅院。
此后不久,代景便在柏枞的带领下去了那所宅院,一眼看去并不大,但胜在精致幽静,布景清雅,花草山石、水池回廊有东方禅学的韵味。
代景很喜欢这里,有时会在这里小住几日,柏枞给了他一张符箓,凭此可以自由出入莲花小院的结界。
代景问:“这里又没有什么莲花,为什么叫莲花小院?”
柏枞望着他,揶揄道:“你不就是。”
“……”
这是有缘故的,代景无父无母,一睁眼就是乌乞族的神子,他问过族长,他为什么是神子。
族长就捻着胡子神神叨叨说:“看见那条大溪了吗?”
村外一里地便是一条横穿峡谷的溪流,岸边草色青翠,鲜嫩多汁,是村里牧羊户的绝好放牧之地,也是夏季孩童必去玩耍摸鱼的圣地。
“看见了。”代景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族长嘿嘿一笑:“很久很久以前,那条大溪飘来一朵洗衣盆大的莲花,有个溪边浣纱的村妇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莲花,走过去一看,莲花中居然有个小小的婴儿。”
“然后呢?”
“那个婴儿就是你。”
“……”这是什么神话开头!
怪不得他是神子。
神话之所以成为神话,代表着已无从考究,代景的身份成谜,但他长在乌乞族,非妖非怪,凡胎肉身,却身负灵脉,大祭司认为,他是上天赐予乌乞族的福报。
大约是从莲花中飘来,代景身上始终透着一丝淡淡的莲香,他自己闻不到,白苍岚从小就叫着他身上好香。
柏枞自然也闻得到。思及此,代景略有些不自在。
但见青年耳廓透出薄红,柏枞不禁抬手轻轻一碰,“脸皮这么薄?”
代景受惊似的跳开,瞪着乌溜溜的杏核眼,“君子动手、不对,动口不动手。”
柏枞低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君子?”
话虽如此,柏枞多数时候是正经且风度翩翩的,只偶尔逗弄代景,像是给自己放松一下。代景向来心宽,从不真的恼了柏枞。
靠窗的书案上,代景用现成的纸笔练习书法,并且在每一张的右下角画上一只小王八,以此为乐。
别人偷得浮生半日闲,他是日日闲。柏枞看了他的字轻笑,代景赧然,说:“我这叫自成一派。”
柏枞:“嗯,自成一派,旁人学都学不来。”
“村里大家都是这么写字的。”代景解释。
柏枞忍俊不禁:“大家都自成一派。”
“……”
代景的脸被绿纱窗外大片绒绒的合欢花映得微红,转移话题:“你在外面都做什么?”
乌乞族与世隔绝,半溪山人迹罕至,与外面已然是两个世界。柏枞虽然经常来半溪山,但大部时间是不在这里的。
代景一直很好奇,柏枞到底是做什么的。
柏枞想了想说:“赚钱。”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代景的意料,他问,“赚钱干什么?”
村中并无货币流通,开了集市时想要什么东西,就得以物换物,代景平时根本用不到钱,因此对钱毫无概念。
不过钱的用途他是知道的,采办大叔每次出去都会带上很多钱,才能换取外面的东西。
代景的天真让柏枞愉悦地弯起唇角,忍不住抬手刮了一下他鼻尖,说:“比如,买一座山?”
“买一座山?”代景不懂,“山不就在那里吗?还用得着买?”
对于一个自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一个偏远山村中的人而言,代景不懂的太多了,包括柏枞,他也是看不懂的。
柏枞教他画符,用以对付妖物。
山中偶尔会有精怪出没,偷吃牛羊,伤及族人,扰乱村子安宁。大祭司带人清除过,奈何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天不安生。
柏枞教代景画的符箓,效用更加强悍,普通妖物触之即会灰飞烟灭。
代景难得勤奋,用朱砂画了好几张,选出最满意的一张向柏枞展示,“你看!”
结果脚被廊下石阶一绊,猛然扑了过去,柏枞连忙接住他——啪,强力驱邪符贴在柏枞身上。
“……”
柏枞表情有些复杂。
代景眼睁睁看着,那符纸化成灰烬,扑簌簌从柏枞身上落下。
从那时起,代景意识到柏枞不是个普通人。
因此听到族长说他不是人时,代景并不是很吃惊,像是证实了心中的猜测,问:“那他是什么?”
族长笑呵呵:“这种事,要你自己去问。”
代景:“……”
什么叫这种事?哪种事??说得好像这是他跟柏枞之间的小秘密似的。
代景偏不去问,他觉得,总有一天柏枞会自己告诉他的,等着就是。
但他没能等到。
在一个夜晚,一群身穿天师道袍的人,屠戮了整个乌乞村。
全族上下,青年老人,妇孺孩童,鸡犬不留。
族中有点法术的与之厮杀一夜,怎敌天师有备而来,手段残酷,大祭司生生被钉在族中祭台,血流而尽。
族长被一剑洞穿脏腑,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保护神子”。
白苍岚跪在大祭司身边,听得族长这句,狼狈奔向代景居所,却听到一句:“多谢带路。”
剑光闪过,白苍岚脖颈血流如注倒下。
村中妇人磕头哀求放过儿女,失去父母的稚子放声哭嚎,女子在奔逃的途中被削去头颅,灯油被少年倒下的尸体扑倒,顷刻间火光冲天。
这一晚的乌乞村是人间地狱,被外来的恶鬼占据,他们全身沾满了人血。
白箬狠狠抓着代景手腕,带着他在夜色中飞奔,不敢出声,代景脸上忽然飞来几滴水,他以为下雨了,却原来是白箬的泪。
“……白箬姐?”代景每次这么叫白箬,白箬都会很开心。
但这次,白箬没有半丝笑颜,只紧紧攥着代景,在夜色的掩护下匆忙离开村庄。
他们没能走远。
白箬的脚忽然顿住,猝然往前一踉跄,全身紧张而僵硬地看着前方,那里站着一个瘦高的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一身黑衣,面貌端正,一双眼却如淬了毒的钢刀般,直直地射向二人。
代景上前挡在白箬面前,警惕道:“你是谁?”
白箬反应过来,惊骇地拉住代景,又去推他:“快走!”语罢祭出携带的法器,一根三尺来长遍布经文的铁杵。
但她还没来得及使用,男人只是随手一挥,澎湃的灵力带着杀机倾斜,洞穿了白箬腹部。她喷出一口血,拄着铁杵锵然跪地。
“白箬!”代景丢出两道符箓,男人看也没看,便以术法将其烧成灰烬。
代景脸色惨白,蹲在白箬身边,抬头看着男人,“你是谁?!”
男人勾起一边唇角笑了:“神子,我们又见面了。”
“我没见过你。”
男人不置可否,对他说:“跟我走。”
白箬猛地握住代景手臂,嘶声道:“别过去,快走!”
一语未了,又是一口血咳出来。代景努力以灵力修复她腹间伤口,白箬却是一把推开他,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暴跳而起,挥着铁杵打向男人。
男人先是避了一下,见她仍不死心,讥讽一笑:“不自量力。”指尖燃起一道蓝色火焰,触在白箬眉心。
白箬睁大眼睛,下一秒,她被火光包围,转眼化为一具骷髅,腕上银镯当啷落在地上。
代景脑中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句:“白箬姐?”
再无人回答他。
男人一脚踏碎骷髅,朝他走来,声音似远似近,如来自地狱的恶魔低语:“看看他们,都是为你而死,值得吗?”
代景的灵魂在刹那间像是被击碎了。
值得吗?
所有人都说他是特别的,是神赐予他们的福报,是神子,但在最后,他无法拯救任何人。他究竟为何存在?
代景不明白。在混混中沉浮十二年,以小傻子纯澈的双眼、以一颗向善的心,重新看待这个人世,他依旧不明白。
可能,他就是一个凡人,一个傻子,根本不是什么神子,才会如此执迷不悟。
既是凡人,便有七情六欲、喜怒爱憎,所以他现在愤怒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浮生若梦,梦醒了,就做自己该做的事。
“灵泽……”他听到柏枞唤他,如今除了柏枞,也没人唤他这个名字了。
从水中出来,落到岸边,代景脚下仍是软的,身子骨却挺得笔直,靠在柏枞身上,脸色雪白而平静。
这是一种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众天师,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说:“我要他们死,魂飞魄散,永世不得为人。”
“他们,不配为人。”
大妖教老婆驱邪、除妖、伏魔、打精怪那些年
代景啪啪啪往柏枞身上贴符,试试效果:嗯……没用啊。
柏枞:还能怎么办,宠着呗。(如常掸去身上符纸灰烬.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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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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