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且听下回分解。”
醒木一拍,折扇一合,说书人说完最后的说辞,在众人的喝彩和打赏中拱手致谢。
茶馆角落的一个木桌上,一个缺了口的陶碗摆在边缘,碗底是混浊的剩茶水,碗壁上带着看不懂是什么东西的杂质。
坐在条凳上的青年跟着众人拊掌,面带笑意,身着淡青色粗布麻衣,手肘的地方打折一块白色的补丁,足蹬一双黑色布鞋,露在外面的脚踝带着浅淡的伤痕。
一头如雪白发在这昏暗的茶馆里有些许惹眼,来来往往不少茶客都对他投来几分好奇打探的目光。
他也不恼,只是静静听人说书,偶尔对上目光,他也只是轻笑着点头致意,倒是弄得过路人有些不知所措,小声说着什么,如见瘟神一般退避三舍,去了另一头的桌子。
就这么着,茶馆里便出现了以他为中心、四周桌前空无一人,再远一点的桌子上座无虚席的景象。
茶客们陆陆续续离开,门口的灯笼亮了起来,这家茶馆每日暮色降临便准时打烊,从无例外。
男人掸了掸衣袖站起身,将碗底的水倒在墙角,小心翼翼收在怀里,这才随着人流涌出茶馆。
只是他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店小二便追了出来:“客官!这位客官!请留步!”
男人闻言回身,问道:“何事?”
店小二拿着毛巾擦了擦手,转而搭在肩头,双手搓着有些许局促:“这……客官,我们家主人说了,您以后……就不必再来了,恕本店不招待。”
“来者是客,岂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男人唇角含笑,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裳,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嫌我,所以茶盏我都自备,就算喝你们一口水我也是给了银子的,从不欠你们什么。再者……我毕竟不是乞丐,我有自己的营生。”
小二见男人和善,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竟也是吞吞吐吐:“唉……客官您有所不知,咱这儿小本生意,偶尔也会有一些官老爷来这儿听书,您若是……”
“跟他废什么话?他一个城西角摆摊儿的,让他来喝口水听个书已经是可怜他了!”
一声惊雷似的咆哮自院中响起,打断了店小二的话,让二人俱是一惊。
男人微微侧头,目光绕过店小二看过去,来人膀大腰圆,腰带都束不住他那圆滚滚的肚子,头上戴着高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男人都忍不住猜测那帽子几时会从此人头上滑落。
“东家!”店小二一惊,连忙躬身道,“您怎么来了?”
东家一把将小二拂开,喝道:“别管,干你的活去。”
说完他才赏赐一般将目光移到了男人身上,他眉尖一挑,轻蔑的眼神将男人打量了个遍:“打明儿起,你就不要再来了,这条街我的铺面不算少,这茶馆算得上是最简陋,虽然我不怎么看得上眼,但这也不是你这种人能随便进出的。”
“我这种人?”男人缓缓重复了一遍。
他声音温润如玉,体态端庄,五官大气眉眼精致,若是换上一身锦缎华服,颇有谦谦公子世无双的意味。
但这也只是假设罢了,此刻男人衣衫单薄,料峭秋风吹得他脸颊泛红,薄唇泛白。
哪怕如此他依旧没有因秋寒而失了形象:“这位店家,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这是我谋生的手段,我深知人分三六九等,谋生之计也是,但就算如此,我位卑而不贱。”
东家闻言,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一般,竟是仰面大笑,笑过之后才一把将男人推了出去。
此时男人还有一只脚尚在门槛内,这冷不防的一推直接让男人扑倒在地,怀里的那只茶碗从怀里飞出,应声摔了个粉碎。
男人愣愣的看着茶碗的碎片,还没等他反应,东家便道:“打哪来回哪去吧,真没见过你这种不识趣儿的,丑话说你脸上了还上赶着找不自在,怪胎……”
口中嘟嘟囔囔,满眼嫌弃,东家啐了一口后便转身甩上了门。
男人爬起来,也不知有没有把东家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专心捡起碎片,用一块布包好揣进怀里。
他看了眼天色,若再不走就要关城门了,他可不想流落街头。
这么想着,男人一路跑出城门,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在荒郊野外的树林里看见了破败的漆黑墙面。
“到了……”男人呼出一口气。
这是一座久不经修缮的寺庙,匾额残破不堪,只剩半块挂在顶上,堂前供奉的佛像破损,早已看不出是哪路仙人,只有宝座下的一行小字,凑近了仔细辨认才能看出竟是大势至菩萨。
他走上去推开破败的门,抬头看了一眼,按部就班地拿过一旁残破的扫把扫了扫佛像身旁的蜘蛛网,后退几步虔诚拜了,这才去到一旁的草堆上铺好他简陋的铺盖,盘腿坐了上去。
月光逐渐透了进来,恰好照在铺盖一侧,男人把手里的书悄悄靠近月光,看了片刻,他忍不住抬眸看了眼月亮。
圆的。
“今日……十五了?不对,应该是十六吧。”他轻声呢喃。
说着说着,竟是噗嗤一声笑出来,只不过笑的十分苦涩。
他不禁摇头自语:“单礼啊单礼,你怎么就……沦落至此啊……”
是啊,他怎么就沦落至此呢?
从云州一路颠沛流离,终于进了京,明明眼前的繁华都无比熟悉,但此刻他只能歇息在城外的破庙里,城里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系。
而身上本就不多的盘缠待他一路走到京城便已经所剩无几了,只有把平日里挖来的野菜野果卖了好价钱时,他才偶尔奢侈一把,去那家曾经最熟悉的小茶馆听书。
虽然那茶馆早已换了东家,但说书的水平依旧可圈可点,他也乐得去捧场。
只不过……现在他被赶出来了。
想他单家曾也是名门大户,从祖上便世代经商,到了高祖那一辈更是成了大乾富甲一方的皇商,赈灾救济,架桥修河堤,皇家祭祖贡品,都是单家掏了大把的银子充实国库,每逢年关降至亦或是流年不利粮食颗粒无收,单家也会在京城开仓放粮。
大乾繁荣强盛,单家辉煌无限,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好的地方发展。
但万万没想到,皇家祭祖大典上竟有一道贡品出了差池,先帝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单家抄家灭门,男丁拿下大狱,秋后问斩,妇孺通通充作官女支。
当时年仅八岁的单礼被下了狱,他看着熟悉的宅子被打上了封条,家里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娘亲、阿姊、小妹、奶娘全被带走,自己脖颈也架上了沉重的枷锁。
那一天,乌压压的云格外压抑,四月春也如人间地狱,哭声在院子里回荡,叫冤的喊声震彻天空,整个单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顷刻间便成了一座废墟。
年幼的单礼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家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单礼目无焦距,木然地透过窗子盯着夜空,直到眼睛干涩的厉害,他才眨眨眼,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初秋的夜晚总是冷的,他从行囊里找出一件稍微厚一点的衣服换上,又裹紧了身上的被子,继续看书。
此时的庙里安静得只有“沙沙”的翻书声,窗外是稀疏的虫鸣,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声。
风拂动着树叶,影影绰绰,打在单礼身上。
单礼手中刚翻过一页书,一声细小的猫叫传入他的耳朵。
只见一只狸花猫蹭到单礼身边,围着他绕了两圈,闻闻单礼手中的书后张口就想咬。
单礼连忙挡住它:“听话,这个不能咬。”
狸花叫了一声,果真不再咬书,它尾巴一翘,身子一跃,直接跳到单礼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了下来。
“你现在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了。”单礼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猫咪的脑袋,又挠了挠它的下巴。
猫咪舒服的眯起眼睛,往单礼怀中缩了缩,看来是有些冷。
单礼意会,扯了被子给它盖上。
这只狸花从他刚来到庙里时就见过,当时他掰了一点自己的干粮分给它,没想到这位猫主子就这么赖上了自己。
单礼哑然失笑,赖上就赖上吧,猫都不嫌他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他哪还有嫌弃人家的道理?反正多只猫做伴他也不至于孤单。
于是这只狸花每天都会等着单礼回来,偶尔会守在门外,偶尔会睡在庙顶,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窝在单礼的怀里,抱团取暖。
单礼合上手中的书,上面赫然写着《茶经》二字。书的斐页还有着他祖父的名字以及单家家训。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单家生意五花八门,其中最主要的便是经营茶,追溯的再往前一点,单家原本是圈地种田,但田没种出来什么庄稼,倒是意外种出了茶苗。
单家先祖抓住了商机,坚持诚以待人,竟就这么靠着小小一片茶苗发了家,从此单家便世代经商,嫡系子弟还要学会识茶、种茶、采茶、制茶,茶道书籍更是作为传家宝代代相传。
按说单家本该满门抄斩,但当时在位的皇帝突然驾崩,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单家也因此躲过一劫。
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单家举家被流放到了偏远的云州,并下旨十五年之内不得归京。
母亲被找到的时候早已是一堆白骨,大姐也因为不堪屈辱触墙而亡,小妹年纪小,尚且躲过了一劫。
去云州的路上,祖父因在牢狱中吃尽了苦痛,还未等到云州便一命呜呼。
临死前,他颤抖着手将他辗转托尽了关系保留下来的书交到单礼手里。
叮嘱道:“阿礼……若有朝一日你得以重返京城,单家……便交给你了……”
那一天,九岁的单礼一夜白头,少年再不是那个少年。
单礼看着手里的书,恍惚间似乎看到了祖父的脸庞。
他恍然想起一个月前,恰逢满十五年,时候一到,他的父亲便迫不及待将箱笼和行囊给他打点好,看着父亲殷切的目光,他郑重接过行李。
临行前,因受刑跛了一条腿的兄长对他千叮咛万嘱咐,额外塞给他一包碎银子。
关于振兴家族的事,兄长没有多说什么,毕竟高楼一朝倾颓,若想恢复昔日荣光谈何容易?所以他只是让弟弟照顾好自己,多保重身体。
于是,单礼便带着家人的期盼,踏上了回京之路。
看官老爷们好,欢迎来到短篇《大掌柜》
本文不长,主要是想参加活动,感谢看官老爷们的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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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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