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异国客馆看似是这位谢赫所有,但其主人应当另有其人。”
李良宏摇着葵扇在屋内缓缓踱步:“前些日子,我查看了广府田土籍册。此间的山、田、河、河滩、海岸,乃至海中的礁石,都是有主的。此间的田土籍册比之别地的更加详尽,不仅写了田土的大小、形状,连田土上的树木与相邻的情形都写得一清二楚。只是我只看了一本,且那时也不知有异国客馆,没看到驿馆所在归哪一姓所有。因此这异国客馆看似是这位谢赫的,但这客馆所在的土地绝不会是他的。该是哪里的?”
“这土地本是广府某宗族所有,比如原本为陈村所有。这异国客馆真正的主人便是陈氏宗族。陈氏宗族只是将村中的田地交与谢赫,由他建成这客馆并招徕异国客商,两边坐分所得。谢赫买不了广府的土地,但借了广府的宗族他能建成客馆,让异国客商间住宿,以此谋生。”
李青祥想了想:“父亲,不论是哪一种,在孩儿看来都对广府市舶司的设立无益。”
李良宏点头,忽然看到李灵钥灵动的眸子正看着他,便笑问:“钥儿听得懂么?”
李灵钥先点了点头,“爹爹好生厉害。难怪孩儿觉得这谢赫有古怪,只是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爹爹一说,孩儿大约也听懂了。爹爹的意思是,不论谢赫在大食时身份为何,他都不能在大周当他是谢赫,他应当入乡随俗;爹爹还问他那异国驿馆的土地是广府哪一姓所有?”
李良宏用葵扇轻轻拍了拍李灵钥的头:“钥儿聪明。为父所想正是这个。”
他看着李青祥:“祥儿,你听懂钥儿话中之意了么?”
李青祥:“这驿馆身处大周,不论出了何事都该按大周的律法来处置。但现下这驿馆有位假谢赫管着内里的事,还有这驿馆真正的主人帮助庇护,许多事便没让我们知晓。”
李良宏点头:“不错,你能看到这一步,可见长进不小。”
李青祥想了想:“那,这阿拉义与阿德南是否在给父亲设陷阱?”
李良宏:“从前他们送宝石那时只是想让我行方便,但谢赫必定躲在后方,伺机而动。阿拉义等人知晓我不贪财货后便改了心思,可现下应当是谢赫给我设了个套。我若不小心踏中,这后果,”
他没说下去,李灵钥与李青祥对望一眼,没敢出言。
片刻后,李良宏叹了口气:“实则市舶司的种种,都在钥儿写的那张文书上了。钥儿这是将你们祖父从前做译令时所见所闻都写上了,很是详尽。只要按那文书来办,客商省力,主文相公们也省心,我们更是顺理成章。但市舶司设立对假谢赫无益,他能在广府开设驿馆,是找到了那土地的主人,用银钱买来他的安身之地,他给这土地主人的银钱还不少。这主人必定会庇护这棵摇钱树。”
“市舶司设立对这客馆真正的主人也无益。有了这客馆,谢赫可以将异国客商的采买,卖出宝石货品等事交由土地主人来办。土地的主人本就是广府宗族,他们有土地有船只还有门面有人手,真来做这些事,很容易会让市舶司形同虚设,连本该缴的税都收不上来!”
李良宏:“起初我只想将市舶司设立好,待三年任满后返回京城。但现下看来,这市舶司设立不好并非朝廷派来的官员没办好差使,更是因此间还有不为外人知晓的勾当。为父这样小心,便是想到了前两任来到此间设立市舶司的同僚。他们应当是没理清广府的情形,以至着了人家的道儿,又有小过错而无法自证,后果才不好。”
李灵钥仔细想了片刻:“爹爹要先理清广府各宗族的情形?”
李良宏点头:“钥儿所言不错。这广府各姓都有土地,各有族长管辖,许多争执都由族长出面,即便闹到衙门,衙门也有他们各姓子弟,最终这些事都会被衙门按下,而后再次交由族长了结,不会报到朝廷去。这才让朝廷对此间的情形知晓不多。此间便如同化外之地,朝廷的指令他们只听却不遵从,自成一体,于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
李青祥点头:“父亲所言甚是。”
李良宏:“因此,我们得先将此间各姓各村的情形都打听明白。”
李青祥:“衙门有文书,孩儿去细察他们各村的文书。”
李良宏:“查看文书只是其一,此间各宗族间的恩怨,官府的册子上不会写明,还得往各村去打听。而这些恩怨,正好是钱财田地来去的缘故。也是他们要反对市舶司的缘由。”
他看向李灵钥:“钥儿,那驿馆不是善地,你不要再去。那处。待查明了谢赫的情形,朝廷应当不会容他,必定会让他离开此间。”
李灵钥看着李良宏:“爹爹,异国客商有许多规矩,他们在寻常驿馆居住多有不便。今日阿拉义与阿德南便是这样说的。谢赫走后,异国客商们住到何处去?”
李良宏被她问得一愣,片刻后才道:“这也是个难处。但没了谢赫的客馆,还有别的客馆,他们可住到别的客馆去。”
李灵钥皱着眉头:“别的客馆?可孩儿并没有在广府的寻常驿馆见过异国商贾。寻常驿馆必定愿意多有住客,但异国客商不去,他们也无法。而异国客商也有不去的缘由,难以勉强。”
这话让李良宏默然,异国客商集结成群,又没在城内的客馆居住,必定有不为人知的情形。
若谢赫安分守己,官府还对他的驿馆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谢赫居然敢对来大周的异国客商私刑!这不仅是对异国客商的敲打,还是对大周律法的漠视!
大周官府不进入这些客馆,其中伤了人死了人不知晓。
李良宏想得更远:长此以往,这位谢赫在此间的客商当中还真有了威望,慢慢将来大周的异国客商都纳入他的管辖,其后果……
这不仅是异国人迁徙到此间定居,还是异国人要与广府衙门分庭抗礼,至少现下谢赫已在与市舶司争银子!
想了片刻,李良宏问:“钥儿,你看的异国书册上,可有客人赶走主人的故事?”
李灵钥点头:“大食国书册中曾有这么个故事,一个心软的商人带着骆驼在沙漠中行走。天晚了,就在沙漠中支起帐篷住下。半夜,沙漠里很冷,骆驼便将头伸入帐篷问:主人,外面太冷了,能不能让我的头进来取暖?主人同意了;过了一阵,骆驼又说话了:主人我的背很冷,能不能让我的背也进来?主人也同意了;后来,骆驼又问:主人我的脚很冷,能不能让它们也进入帐篷内来?主人同意后,骆驼便钻进了帐篷,而后将它的主人踢了出去。”
李良宏:“这是鹊巢鸠占在大食国的说法。那书本上可说要如何管这要进来过夜的骆驼?”
李灵钥点头:“书上说,骆驼的主人应当将骆驼背上搭上毛毯,而后将它拴起来,即不让它走出围栏,也不让它觉得寒冷,它便不能再来夺主人的帐篷。”
李良宏看了女儿片刻:“这话说得简单,但真要做起来,难呀!”
李青祥:“父亲不必拿阿钥的话当真,她是小娃娃,并不懂其中的,”
“祥儿!”李良宏当即打断李青祥:“钥儿也学过书字,虽说她不考科举,她所学不能比及你,但她能看懂异国书册,她能看懂的你看不到的文字,能通译两国评语,你便不该这样说她。她所言并无错处,异国商贾鹊巢鸠占不是小事,会是广府的危难,可你居然认为这事不可怕?”
李青祥不敢言语低下头去,李良宏叹了口气:“祥儿,为父知晓你这回在广府跟随办差也很是辛苦。为父带你来,带你办事,是因你将来还要科考,你的前程还要用心去奔。科考时写的文章便是你对世事的看法,而后才是想法子找到治世之策。各郡都有秀才,能中举之仅百之二三,他们的文章会是何种情形,你自去细想。你将来科考时须得写下出色的策论,有独到的见解,方能上榜。在广府办差,你应当多听多看,你的见识与别人不同,才能写出真正的好文章。”
“许多事上,你比你小妹妹强。但对异国客商,你小妹妹的见识深远,你要向她仔细学习认真求教。你小妹妹不仅是得了你们祖父的开蒙,后来还用心学习过数年,她对许多事的知晓远超你们兄弟三人,涉及异国客商的习性杂事,为父都要先问一问她。她可从没让为父在异国客商面前吃过亏。”
“她通译的文书让办事简便至极,能看大食国文字的客商不必请通译,该办的公文顺利了许多,连广府舟师都在上面有了一席之地,何等周详。你好生跟着她学一学。将来科举中榜后为父为你设法,你或许也能进入户部。若你对异国客商比别的举子知晓多,你便占了先机,所得的时机也比同时进入户部的举子早了许多!钥儿是活的波斯国与大食国书册,你不懂不打紧,认真问她,她都会讲与你听。借着她的本事,你能把策论写得出类拔萃,你的前途才会平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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