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照路，搔首踟蹰，以旧梦自缚，怅然已失。
往事不可追，而今多相思。
令狐茂独坐皑皑雪山之中，一盏灯，半明半昧，药杖躺在积雪中，他双眼微阖，不知望向的是经年汉宫的惊鸿，亦或是隐鸢阁的顽狐。
无声寂寞。
守着连自己都辨不清的记忆，空叹此生了了，流沙易逝。
“壶关君！”
“壶关君？”
“祢衡抢了辩儿的灵花酥，我来替辩儿再拿一点！”
小麻烦精撒谎理直气壮，分明是自己吃完了，抢不到祢衡的，又不敢惹哭小黑猫精，转而从自己这儿再骗一点回去。
令狐茂懒懒的靠在摇椅上，侧过脸看向面前的小孩。
小麻烦精的眼眸晶亮，比观星台的星辰更加璀璨，这般模样，实在是忍不住动容，起身去准备灵花酥。
他想不通，这么顽劣的孩子，左慈为何偏偏要养，当年对石邑可不是这个态度。
丢给颍川的那个孩子不好吗？本就是共同教导，隐鸢阁都不知道被这个小麻烦精祸害多少次了。
古蜀国留下的杜鹃常年不败，仙人落脚于此，杜鹃得以灵气滋养，取花制酥，故称灵花酥。
制作的过程繁琐，仙人不能用术法一蹴而就，你开始时亦步亦趋的跟在令狐茂的身后，好听的话跟倒糖豆子一样一句接一句的往外蹦。
不过多时，便泛起了困。
小孩子觉多，跟着跟着就开始打盹，趴在厨房的桌子上便睡着了。
令狐茂本应该用心纸君传信让左慈来接你。
此刻，鬼使神差的，小心的抱着熟睡的你，放到寝室的塌上，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床绒羽做成的被子，盖在你的身上。
“小麻烦精睡着了，明日来接。”
令狐茂用心纸君给左慈留了信，避开那位因为你的突然消失，把隐鸢阁翻过来搜一遍，而后去厨房继续准备灵花酥。
真是的，都有张机那样的弟子了，怎么就想不开收这么个小麻烦精回来。
做羽被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浮丘偶尔会到令狐茂跟前告状，隐鸢阁小霸王又来霍霍他的尾羽了，左慈总是纵容，仿佛不记得自己还是他的老师，只叫他让着小霸王。
一人一鸟，轮番细数隐鸢阁一霸的荒唐事迹。
浮丘从他那里连喝带拿，又要重新酿造杜鹃花露了。
有一回神神秘秘的飞过来，给了他一大袋绒羽，什么也不说，就飞走了。
一个两个，毫无底线的纵着这孩子。
做好的灵花酥被他放在术法之中，维持刚出炉的状态。
令狐茂缓缓走回寝室，雪地里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旁边少了一串孩童的脚印。
月色溶溶，时有鸟鸣，抬头望月，恍然发觉，许久不曾想起故人了。
记忆被岁月冲洗，徐庶聪明，留了念想，他什么都没有留下，连记忆中的面容都开始模糊了。
如果……
如果可以回去，至少不该最后一面是争吵。
他占了本该属于石邑的愧疚，在她满腔情意的时候恪守着所谓的教条，失去之时才后知后觉，却又拉不下脸去祈求她不要收回那份情意。
小麻烦精要下山了，左慈委托令狐茂下山安排事宜。
从前，令狐茂也做过这些事情，几百年前了，那时候，那时候？
他才发觉，许多事情，那时候的，被光阴淹没，他守在杜鹃林中，竟已经模糊了初衷，当年，应该要个内礼官的名分的。
再将这些事情熟悉起来并不难。
令狐茂亲历了权术的残酷，看到满腔热忱的你，咽下了到了嘴边的刻薄话。
他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另一个石邑的长成，闭上眼，回到了雪山。
已经无力再亲历一次石邑的陨落了。
等那日到来之时，不论左慈态度如何，仙人自有仙人的办法保住一个凡人。
“壶关君。”
“你不敢看我了吗？”
隐忧变成现实，令狐茂分不清这颗心挂念的是石邑，还是这个拽住了石邑同样的命运的你。
“壶关君，着白衣，甚美！”
你饮了些杜鹃花露，不知道放了几百年的陈酿，醉意朦胧，笑靥盈盈。
壶关君貌美，你承认，早就心动于这样的美貌。
“徐庶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令狐茂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你总是看我，壶关君自己都没发现吧。”
你点出了过往，在广陵，在那个你初来乍到，一切都不顺利的广陵王府，在雒阳，在那个危机四伏的绣衣楼。
你敛了笑意，温和地看着他，吐出的字句如有千钧。
“你在看我，还是透着我，在看故人？”
令狐茂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他本就想不通答案，故而逃离。
“无妨，我观美人，亦如是。”
雪衣白发，你也不记得壶关君何时开始穿起了白衣，你伸手将他头上的发髻拆了下来，半阖着双眼。
伤口隐隐作痛，傩的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启，你已然身心俱疲，拨乱反正之后，重归故地。
留存着的，就剩下这片杜鹃林了。
你的故人什么也没有留下，如今，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伤口其实早就被仙的力量抹平，但疼痛犹在。
你说不出苦，也尝不出甜，驱使你一步一步将未尽之事做完的只有归家的渴望，与命一争的执念。
“真是，小麻烦精啊。”
“在你那里，我是什么模样？”
令狐茂亲眼看到你的命轨消失在那艘精卫船上，他甚至用不出仙人的办法，世界崩坏，仙的力量被收回，他避世求生。
竟然等到了拨乱反正的一天。
也竟然等到了另一个你。
或许是因为好吃的灵花酥，或许是因为相似的白发，除了师尊和徐神，你幼时最亲近的长辈反而是这个总是冷言冷语的壶关君。
你自然清楚他与石邑公主的过往。
过去分得清楚，如今，你只想闭上双眼，装聋作哑。
想要寄托思念与他的身上。
你也分不清他与师尊了。
你与他，算得上一句公平。
仙人不应该感到寒冷。
你与他一同缩在那床不大的羽被中。
雪山连绵，杜鹃是此地唯一的亮色。
灯火已灭，月华自轩窗倾泄而下，你捧着雪白的长发，亲吻着微凉的发丝。
万籁俱寂，西蜀早就没有鸟鸣了。
说不出口的隐秘爱意，辨不分明的心绪情意。
你在他的眼中看见了对故人的思念，也看见了自己。
他落下了泪，你尝到了苦涩而微咸的味道。
“莫哭。”
令狐茂小心的品尝你眼角滑落的泪珠，将你抱得更紧了。
他想要记住，记住此刻的温存，百年后，千年后，也不能够忘记的深刻。
“想要再放纵一些。”
他在你耳边，似是呢喃，似是舔舐。
这正合你意，你翻过身，俯视着他，月色照亮银发，却看不清面容，唯有眼睛透着莹润的光，你沉醉在这幽深的紫色中，看见自己安稳的栖息在这一片紫色中。
“令狐……”
“令狐茂。”
指尖描摹着他的眉眼，眼下的泪痣。
“我看清你了。”
“她听不见了，我早就做好了劫法场的打算，可是啊，满身神通找不到一个失踪的人。”
“我不想你也不知我的心意。”
“朝见玉尘暮踯躅，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昼也思君，夜也思君。”
“你可要记好了。”
你来不及说出话，便感受到了傩的力量，尽力扯出一抹笑靥。
你惊魂未定的回到隐鸢阁，师尊还在，你扑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张邈的话在耳中回荡，你攥着师尊的衣袖，缓缓平复了心绪。
“我该落子了，师尊。”
我该执刀，杀要杀的人，不管善恶，不辨忠奸，杀尽拦路之人，用血与烈火焚尽乱世。
“师尊，陪我下山吧。”
“仙人可以做到的吧，不让人发现，只让我一个人看到，陪着我。”
左慈颔首，吻掉了你眼眶挂着的泪珠。
“去看看吧，壶关君。”
你看着师尊，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隔着轩窗，白发白衣紫眸的仙人隐去了身形，与积雪融为一体。
你紧紧地握住左慈的手，“另一个宇宙发生的事，不该拿来扰乱这个宇宙的人。”
左慈的视线和窗外的人对上，没有再言语。
令狐茂落荒而逃。
他看到了那个宇宙的一切，可就像此刻的他转身遁逃一样，他不敢上前，将相思说出口。
徐庶骂得对，他这样畏手畏脚的人，不配拥有炙热的情意。
“朝见玉尘暮踯躅，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昼也思君，夜也思君。”
令狐茂拄着药杖，提着灯，像深山走去，那里有一株昙花，可以入药，小麻烦精身上太多暗伤了，需要好好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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