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百余公里,唐予柏一转方向盘下了高速,熟稔拐进山中,沿盘旋山道又开了大半小时,直待前边已无路可走才停车熄火,将这百万豪车随手扔在山沟里,自己沿着一旁石阶继续向上登去。
雪势渐大,寒意凛然,长不见顶的石阶覆着厚雪,往下看时只印出他一行脚印,在这老山深林之中便显出几分料峭如刀的孤寂。唐予柏却全不在意,反将身体化作冷铁,一步步延展出这寒凉刀刃,直至一把扫帚轻描淡写地拂开了来客的锋芒。
清冷小庙前,一白眉老僧停下手里的活计,冲他稽首合十:“施主。”
唐予柏微微点头:“大师,好久不见。”
“施主今年来得倒早。”老僧继续去扫山门小径上的积雪,“这几日天寒,山中雪大,山路可不好走。”
“刚好路过,便上来坐坐。到时还要来的。”唐予柏微微拧眉看老僧慢悠悠地动作,扫雪的速度竟赶不过落雪,转身间地上又铺满薄薄一层银白,“大师此时扫雪,怕是要白费许多气力。”
老僧瞧他一眼,神态安然,“天自落雪,我自扫雪,与此时何干?与彼时何碍?”
唐予柏知这老和尚又开始与自己打禅机,便站定了不言语,那纷纷扬扬的飞絮却不知何时渐渐停了。
“施主好耐性。”老僧仰头看看天空,呵呵一笑,“可见天永远是拦不住人的。也罢!”
他将扫帚一放,领着唐予柏径直到了后殿,打开那把乌沉沉的黄铜锁,合十道,“屋里炉上有热茶,施主请便。”
唐予柏谢过,待老和尚溜溜达达走了,这才进屋合了门,慢慢行至正中案前。
“我来了。”
他简单一语,像归家时稀松寻常的招呼,只是无人应答。
几星烛火幽幽跃动,在长长一行牌位间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窗外有北风呜咽而过。
唐予柏取了香烛灯油一一点上添满,又拿起干净帕子,将那些牌位细心擦拭,修长手指拂过一个个熟稔名姓,心底藏了许久的呼唤这才尽数倾泻于口。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世人只道,书中五义是江湖任侠肝胆相照,钻天鼠卢方沉稳大度,彻地鼠韩彰倔强讷言,穿山鼠徐庆憨直莽急,翻江鼠蒋平机滑狡黠。
世人却不知,卢庄主两杯酒下肚便要熏然高歌,韩二爷闲来最爱侍弄满院子花草虫鸟,徐三哥不但能使流星锤还烧得一手好菜,蒋四爷则怕极了自家夫人的河东狮吼。
世人只道,锦毛鼠白玉堂风流华美张扬恣意,偏又意气慨然乖张狠绝,银刀之下容不得一丝半毫的污浊丑恶,他生来热烈不羁,结局亦要惨烈如斯。
世人却不知,白五爷原来任性到孟婆也奈何不得,一缕魂魄辗转往复,竟带着所有记忆重生于世。
唐予柏看向中间一个牌位,白玉堂三字是他亲笔所书,纵然前世点滴从未忘怀,但这个名字只属于千年前的大宋,只存于这小小的祠堂之中。
这一世,他只能是唐予柏。
与“白玉堂”并排而置的那块牌位却不知为何盖着一方红绸,看不到其上名姓。唐予柏凝视许久,伸出的手在触到红绸时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前世今生悠悠五十载,这些鲜活如初的记忆,曾经以为是恩赐,后来才知是惩罚。
老天要你重活一遭,要你独自咀嚼那些温存又盈满血泪的过往,故人却永隔千年,茫茫不见。
无处可去,无人可寻。
这便是最残酷的惩罚。
唐予柏盘腿在蒲团上坐了许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似梦似醒间,他又对上一双清透坚毅的眼眸,明明没有半点泪光,那眼中的哀戚却浓烈到绝望。
“白兄…”
“五弟。”
“玉堂!”
倏而景象骤变,入目皆高不可及的铁壁铜墙、坚不可摧的乌铠黑甲,唯有一身红衣如血,一道剑光如雪,那人迎着滔天烈焰和千刀万刃,头也不回地去了。
决绝一如当年的自己。
“展昭…”
“展兄。”
“猫儿!”
猛听得一声巨响,唐予柏惊醒过来,心口犹自怦怦大作,一时竟盖过了外面闷然滚过的雷鸣。他有些恍惚地出了院子,不见老和尚踪迹,通向后山的铁门却开着,曲折小道一路蜿蜒,逐渐没入日落后的群岚。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而落,唐予柏这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头——寒冬时节怎会降雷?
时候未早,他本该转身离开下山赴宴,可回过神时,唐予柏发觉自己已走进这昏暗深林之中。前方似有什么在急切地呼唤牵引,他想起梦中种种,心跳一顿,脚下愈快。
转眼间天已黑透,交错横天的参差枝桠中漏出几爿翻滚不息的乌云,似有大雪将至。唐予柏却顾不得许多,借手机电筒微弱光亮,在茂林深雪中穿行。出了林子绕过山壁,往前便是一条小溪,溪面皆已冰封,厚及半指的冰层下,几尾鲤鱼悄然游过。
唐予柏一双锐利目光随鱼儿移过溪畔倒落的枯木,蓦然定在一旁雪地中几点暗沉的阴影上。
是血迹。
他视线沿那星星点点的血迹逡巡而去,终点停在几块嶙峋山石背后,细听片刻,隐约有断续喘息传来,应是有人受了重伤。
唐予柏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对□□追杀这类事却并不陌生,毕竟豪门是非多,恩怨更多。何况托白云飞赵澜山那群惹祸精的福,撞上有人动刀动枪找来算账的几率也绝不算少。
好在前世白五爷那一身武艺未忘,旁人看来必死无疑的绝境,唐予柏大抵轻描淡写地拂袖而过,渐渐便传出一个“阎王敌”的称号来。
白玉堂当年江湖诨号“玉面阎罗”,这一世又成了“阎王敌”,想来他总是躲不过与死亡相伴。可唐予柏面对数十把黑洞洞的枪口都能淡定自若,此刻面对几块石头却有些呼吸紧促。
这一路疾行而来,一个不敢想也未曾想过的念头渐渐浮上脑海,旋即攫住他全部神魂,令他三十年波澜未起的心池也禁不住泛起巨浪。
“倘若…倘若真的…”
他微抿一抿嘴角,努力忽视掉愈来愈剧烈的心跳声,毫不迟疑地向山石背后走去。
下一刻,当熟悉的冷厉寒光直刺面门而来时,唐予柏没有任何躲闪。
他呆立在与死亡咫尺相隔的距离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于最后一瞬手腕一转,寒凉剑刃贴着耳边划过,几缕发丝随之飘落。
如此磅礴灵妙的剑式,只有那人才使得出。
也只有那人才会这般心软,生死关头拼着内息反噬仍不肯错伤他人性命。
“轰隆!”
雷声绵亘而过,伴着几乎劈裂苍穹的一道电光,照亮了那人一身红衣一头乌发,和那张唐予柏生生死死念了两世的清俊面容。
真的…是他。
唐予柏还未及狂喜,面前的人已经不支倒地失去了意识,身下大滩暗红渐渐散开,在雪地中尤为令人惊心。
“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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