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昏昏,灰暗的日晷上斜着更深的一条黑影。
杜怀月手中卷着本书,眼睫低低垂着,朦胧的视线里忽然闪过一只手。
桌前多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飘起的雾气蒙了眼,化成细密的水珠凝在睫毛上。
沈彦启从她手中取下书,她眨了眨眼,才意识到夜已深沉。
“还担心他们吗?”沈彦启给她披上披风,“顺州晚上有灯会,他们去看灯了,等你休息好了,想看我陪你去看。”
披风又轻又软,身子暖了许多,杜怀月紧了紧披风。
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她想说。
抬眼望见沈彦启神色如常的脸,忽觉一阵疲惫。
须知江映性子古板,暮气沉沉,论玩乐嬉闹之事还真没见他上心。
她忍不住想起还在家中那会,中秋赏月,城中挂满花灯,黑夜照得如白日一般。
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去江家,江家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住在一块,江家大哥眼眸乌黑,好像一下看穿她少女怀春的小心思,带她去找江映。
“阿映也是,中秋过节也不知道出来,一直闷在屋里,真不知道那点东西有什么好看。”
穿过一条小道,江大哥指着小院,“就是这了。”
她听着,心想这样才好呢,比街头那些只知道拿鞭炮炸人的家伙不知好了多少倍。
分明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怎么差别就那么大。
她想,江映一定在看书,忽然很想验证这个猜想。
她对江旭蹲了个礼,江旭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阿映性子直,万一言语冒犯姑娘,姑娘可千万不要跟他计较。”
她认真对江旭保证:“我一定不会。”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江旭笑了,宽厚的身板耸了一耸,方正的脸上露出憨厚质朴的笑容,是长辈最喜欢的那种长相。
江映与他这位堂兄长得没太过相似。
她提起裙摆要跨过被踩得凹陷的门槛,江旭突然叫住她:“杜姑娘,他母亲......”
她站定,从他眼中读出担忧,片刻失神:“江大哥,我知道。”
杜冶时常让江映去杜家,一来二去府中下人也都好奇这个总挎着书卷的青衫少年,很快打听到他的身世,并非什么富足美满的家境,甚至难称一声“正常”。
父亲早逝,母亲疯魔......她闭了闭眼,黑暗中浮出一张精雕玉琢的小脸,脸上挂着淤青血痕,泪水划过伤口,又是一轮新的疼痛。
那痛楚在心头过了一遍,她道:“江大哥放心,我有分寸。”
语气柔中带刚,似下定什么决心。
这天每户人家多少也会在自己家中挂灯,江映与他母亲住的院落只有繁茂的枝叶,唯一亮着的就是头顶的月亮,还有房中一盏油灯。
传说中发了疯的女人站在院子里,她仰头看月亮,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垂下,与后背隔出一片空隙,纤长的脖子就这么露出来。
女人听到有人来,流畅精致的下颌慢慢转向她。
那一瞬间,对上深深凹陷的瞳孔,她是有点害怕。
这女人怎么像个骷髅一样。
似是察觉到她的恐惧,那女人低下头,悻悻回了屋。
她松了口气,往那间亮着光的地方走去。
江映手上真的捧着一卷书,不知为什么,她心情有些雀跃。
她来了,江映把屋中唯一一张椅子让给她,她没坐,而是不顾淑女仪态踮起脚尖半坐在书桌上,打量
他黑亮的眸子映出她的身影,气息有些收紧,倒没露出不满。
“阿映,你怎么还在看书?”
“没事做就看书。”
“怎么会没事做呢,城里全是花灯,你不想去看?”
半晌,无人吭声,安静得能听得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江映深深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的视线就这么对上了,他的眼睛清澈、明亮,眉宇间是独属少年人的青涩和冲动,他似想要说点什么。
下一刻,又垂下眸子。
她意识到他也很紧张,心中一个小人在说,待会等他开口,一定要马上答应。
本来还想推拒几次......她眉眼带了温和羞怯的气息,哪怕
江映手上的书看了大半。
“阿映,你今晚要看完这本吗?”
江映揉了揉眼睛:“有点想。”
“那不去看花灯了吗?听说今年还有鲤鱼形状的灯笼,可以买几个回来挂在院子里,你看那院子,黑黢黢的。”
江映闻言看了看窗外,又抬头望月亮,用力点头,“是挺暗的。”
她苦笑一声,还好他没说“月亮不是挺亮的。”
“那我们去买几个灯笼回来,顺便去猜字谜,我们两个一起猜,肯定是猜的最多的。”
江映思忖片刻,“你自己去猜也一定能猜得最多。”
很认真中肯的赞美,但她没有开心,江映这是在避重就轻,他自动略去了她前半句。
心中还在斟酌,他也许只是没听清。
“不如我们一起去卖花灯吧?”
一直闷闷的少年突然提了兴趣,仿佛瞬间像一株蓬勃生长的草,刚撬开压在身上的石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晚你去买灯,肯定贵得很,三文钱才能买一个,如果你明天去买,三文钱可以买两个!而且今晚人那么多,肯定要”
他满脸精明得意。
她眼睛一下氲湿。
这算什么。
她头一次这样露骨表露心意,这个人......羞臊的火气燎得她面红耳赤,放在腿上的手骤然缩紧,她扫了眼,强烈的自尊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再没办法待在这里。
“你既然还要看书,我不打扰你了。”
刚出那道门,眼里蓄满的泪水控制不住落下。
她走了,却不想第二天在下人喜滋滋来报,江公子就在前院等她,手上还提着两个花灯。
一颗心蓦的变得柔软。
婢女眉开眼笑让她无所适从,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随着她的心情来,她们怎么知道她会高兴。
在熟悉无比的环境中,她突然有些拘束。
晨光熹微,雾气还没散去,她看到了提着两个大红鲤鱼的江映,青色襕衫衬得两条鱼色泽更加艳丽。
他踩过草丛,露水沾上衣摆,把鲤鱼灯递给她:“送你的。”
没什么别的好听话,她还是收下,压制着内心的悸动:“三文钱真的能买两只?”
江映点头,理所当然道:“过了节没人想买,不就得卖便宜点?”
“有两只灯,你一只我一只?”
“不用了,你比较喜欢,都给你吧。”
吊着鱼鳍的白线细得快要看不见,鲜红的鲤鱼在空中打转,滑稽的鱼头转向江映,一会又颤巍巍得转向她,大大的鱼眼可怜兮兮盯着她。
心口豁然空了一块。
“那我走了?”
见鲤鱼灯送出去,江映恍如做成了一件大事,无比轻松。
“嗯。”
或许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她一遍遍对自己说,不能继续了,不能再继续了。
这两只灯是谁让你买的。
她想问......
也许他是无意的吧,杜怀月时常想,以后再不提这事。
江映愈发没有时间了,也不像寻常那样喜欢来杜府,她心思细,以为是自己的缘故,是她撕了这层纱,却让彼此难堪。
家中同样寂寥的祖父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晴朗无云的天,阳光干净明亮,老人脸上的皱纹都照得亮堂。
“阿爷,”她
再过不久,她回到京城自己父亲的家中,偶尔还会在祖父的信中听到
“江映不全然是个书生,千景跑得也快,你忘了她在苍梧山上跑得那么快。”
杜怀月绽开笑颜,好像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门忽地被打开,穿堂风过。
门口站着三个人。
看见他们回来,杜怀月褪去忧虑,眼角眉梢都盈着笑意,
“千景,江映,你们去了那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遇到了好多事,天好像都要亮了。”
窗外黑压压不见丁点亮色。
陆千景捶着腰,随手拉来张椅子坐下。
“听说顺州晚常有灯会,你们是去看花灯了?”
陆千景闻言摇了摇头,她狂喝了几大杯水,冒烟的嗓子终于好了许多。
“哪有花灯,差点被人用长矛戳死。”
江映脸色也不好看,显然遇到了很不好的事。
杜怀月早看到了与他们一同进来的陌生女子,视线蜻蜓点水掠过那女子,又随便寻了一处停放。
她一身打扮让人不敢用正常的视线打量,却又太过扎眼,引得人不得不多看两眼。
姑娘鬓发松松,妆容浓艳,上半身的衣料近乎透明,她一来,大厅里多了刺鼻的香粉气。
她面色涨红,抱着包袱:“我先去换身衣服。”
看了眼女子消失的地方,沈彦启眉心隐隐跳动:“你们一整天是去了花楼?”
陆千景摇头纠正,“不是去,是不小心经过。”
沈彦启拿出顺州舆图,指着密密麻麻一排巷子:“那等去处一般都是聚在一条街里,你说你们是怎么不小心经过?”
他懒得继续追究这两人是怎么
若非走投无路,怎有女子会自愿沦落风尘,现在把人救回来,你们打算怎么办,把她送回家,还是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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