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纹皮革制成的子弹袋附在勒紧的腰带上，岩灰色的军装浸满鲜血，起固定作用的悬挂带近乎嵌入男人的下巴，钢盔出现大面积的凹陷。
程舒的心脏狂跳，她对上了蔚蓝色的眼瞳，寒意从脚底直往上蹿，僵硬几秒后，她缓慢向后挪，直到远离那具尸体，她大口呼吸起来，那个德军已经死了……幸好死了。
她为什么会冒出这种念头？她怎么能这样想？从小到大形成的观念、认知都在指责程舒思想错误，但她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庆幸，有什么东西隐约不一样了。
光线由弱转强，又由强转弱，等到天黑的程舒起身逃离危险的区域，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华沙城内的，她如同游魂一样徘徊在陌生的街道。
凄厉而瘆人的哭嚎惊醒了程舒。
佝偻着身躯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她不停亲吻女孩的脸颊，她想要得到哪怕一丁点的回应，可她得不到，她的精神彻底崩溃。
年迈的老妇人搂住那个女人，试图将她扶去其他什么地方。
呻吟的伤员、咒骂的军官、祷告的牧师……先是嘈杂的声音，然后是混乱的画面，一股脑涌入程舒的脑海，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存在。
帮老妇人扶起女人，程舒跟着走进地下室。
烛火颤巍巍地摇曳着，简陋的空间内堆满杂物，破旧的桌椅处坐着一个失明的老人。
坐了一会走，送程舒出地下室的老妇人握住她的手，颤抖地不肯松开。
“小姐，我实在没人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艾琳娜的丈夫已经死了，她只有那么一个独生女儿，哪怕经济状况再不好，她还是要送那个小女孩去上学，你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有多讨人喜欢，遇见谁都会高高兴兴地打招呼，祝大家有快乐的一天”，老妇人瘦削的手紧抓着程舒，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完了，现在都完了，那个孩子是艾琳娜唯一的支柱，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劝她是上帝带走了孩子，想要孩子免受苦难，可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经六十八了，战争来了，我很快会死去，可我的老伴，我那瞎了眼的老伴该怎么办？失去孩子的艾琳娜该怎么办？我不能抛弃他们，可我该怎么办呢？抱歉，小姐，抱歉……我实在受不了，我没有人可以说，我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就是死人，不停地死人，我的三个儿子就是在战争中死去的，我知道现在在发生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好了，小姐，你走吧，谢谢你听我说完这些话，希望你能活下去。”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程舒看着老妇人往回走，走进逼仄昏暗的地下室……或者未来。
街道的路灯孤零零地矗立着。
感到反胃的程舒干呕起来，一天没吃饭，她根本呕不出什么，但她就是觉得恶心想吐……为什么？
“小姐？你怎么在这？”在街上巡逻的沃纳遇到程舒，城内军队都去抵抗德军的进攻，不少没参军的人自发组织起来维持秩序。
“……我也不知道”，程舒喃喃自语。
淡绿色的窗帘拉上，单人房间内光线昏聩，脏衣服扔的到处都是，酒瓶堆积、烟蒂塞满烟灰缸。
蜷曲在沙发的程舒意识模糊，她发烧了。
华沙的医院人满为患，征求过程舒的意见，沃纳将人带回自己的住所。
“程小姐？”担忧的沃纳摸了摸程舒的额头，烫的让他心惊，“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
“……不用”，程舒提不上劲，“麻烦你找白酒、生姜来。”
沃纳知道酒精擦拭可以降温，但生姜怎么降温他真不知道。
洗了块干净毛巾敷程舒头上，屋内没有任何食材的沃纳敲对面的门借生姜。
“切成两半……烧一下”，脸色苍白的程舒还想起身，被沃纳按了回去，“再沾酒擦……”
外套搭在沙发，毛衣、衬衫褪去，灰色的吊带背心露出漂亮的锁骨，没敢继续看的沃纳将被子往上拉，遮住大片莹白的肌肤。
反复擦拭程舒的额头、手心，温度渐渐降下去，松了一口气的沃纳很快又紧张起来，鬼使神差地，他触碰了程舒轻颤的眼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沃纳说不清他是在怕程舒醒过来，还是想多看她一会。
和同伴打过招呼，要换班的沃纳天亮以后就要离开，看了眼乱七八糟的房间，他头一次打扫刚住半年的住所。
书桌、茶几、地面的垃圾通通扔掉，脏衣服拿去一楼洗衣机洗，拖地、擦桌子、晾衣服，时隔半年，沃纳的房间终于能看。
时针指向12点整，程舒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浅棕色衬衫尚未穿上，房间门被推开。
耳根迅速红起来的沃纳关上门，等五分钟敲门重新进。
“……我可以负责”，沃纳强装镇定，将带回来的粥放茶几上。
一时没跟上思路，等程舒反应过来，沃纳已经在说他知道中国结婚要聘礼什么的。
“不用”，程舒阻止沃纳说下去，“你有点封建了。”
“你退烧没多久，最好是休息两天再走”，沃纳像打了霜的茄子。
“……谢谢”，现在回去有可能被奥斯库蹲到，沉默片刻的程舒问道，“不过我身上只有两百马可，再住两天够吗？”
沃纳直勾勾看向程舒。
又待了一天半，不乐意算钱的沃纳象征性收三十马可。
“你们酒馆还招人吗？”程舒问了一句。
“……大概不”，沃纳懵了懵，“你失业了？”
“大概”，程舒准备明天出去找工作，诺瓦克家与奥斯库认识，她不能去，并且克莉斯多可能已经去巴黎了。
精神恢复过来，程舒就在思考一个问题，怎么挣钱？家庭教师需要人脉推荐，德军入驻后只有少量贵族会找，她基本可以排除这个选项；到饭店、酒馆去清洗餐具或者当侍应生，运气好有可能，但本地老板应该更倾向于招波兰人；进缝纫厂做工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不过她估计待不了多久……还有个严重的问题，后期被占领区的钱不值钱，通货膨胀，黑市猖獗……如果她要长期待在波兰，有什么必需品是一定会有人交易的、她可以囤积以防不测的……食物？不，华沙是城市而不是农村，这不现实，药品？盘尼西林……相当有难度，还有什么？武器？不用想……
天色渐暗，坐在窗边的沃纳点燃蜡烛。
□□……也许能搞点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复习一下她的化学专业知识，程舒的目光停顿，她注意到沃纳的手边有两本哲学类教材。
“你在读哪所大学？”程舒不希望听到沃纳在读大学，华沙沦陷后，高校教授、学生选择反抗德军，大多数丢掉性命。
“华沙大学”，低下头的沃纳神色不明，翻了翻手边的书，“不过我现在休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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