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羲和眉头一皱,钟离昧促狭道:“那猴子身上有特制的香料,待会儿杨子佑那厮从桥上过,他□□那匹西域烈马闻到味儿,必定狂躁惊厥,让他当众摔马出丑,躺个三五个月——喂,你不领情就算了,干嘛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谢羲和深吸一口气,压下想要暴打钟离昧一顿的冲动。
“第一,我有一个嫡嫡亲的兄长,名为谢昀光,琴艺卓绝,智谋无双,风华江左第一人。钟离昧何人?我不曾听过。”
钟离昧脸色一僵,扇子都忘了摇。
“第二,你就是傻!”谢羲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早已有了安排:杨衙内长街纵马,不慎自撞栏杆,恰逢失修,落水受惊,颜面尽失。可若是他受伤,若再撞上栏杆,跌入水中,便没力气自救,如今你我这么一搅和,怕是要把事闹大!”
这时,远远的,青溪闸前一阵骚乱。
只见杨子佑横冲直撞上了拱桥,那匹西域烈马不知何故前蹄一扬,竟将他狠狠甩下马鞍。更倒霉的是,他翻滚落地时,不知从哪个方向来了一记飞踢,精准地踹在他腰眼上。
“噗通”一声,这位不可一世的杨衙内撞断栏杆,在秦淮河水里疯狂扑腾,成了落汤鸡。
“救、救命!我腿动不了了!快救我!”杨子佑在水里上下沉浮,呛得涕泪横流,哪还有半分嚣张气焰。
豪奴冲到岸边,面色惨白,却不敢下水,只颤声利诱道:“快救我家衙内!赏钱百金!不,千金!”
谁知,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带着十足的讥诮:“我看谁敢?”
众人望去,竟是皇后的外甥何庇,与贵妃一党素有积怨。
何庇冷笑道:“杨衙内当街纵马,好不威风,如今倒是这秦淮河水最懂伺候贵人。且让衙内多游会儿,醒醒神吧!”
此言一出,周围原本想下水救人者顿时缩了回去。
谢羲和提着钟离昧的衣领,如燕子抄水般掠过人群,轻盈落在岸边。
她目光急扫,在人群边缘看见了抱臂而立的姬浮岚。姬浮岚对上她的视线,无奈地耸耸肩,用口型无声地表示:“我不会水。”
那豪奴见无人敢动,眼看主子就要沉底,把心一横,闭眼跳了下去。结果也是个旱鸭子,只能在杨子佑旁边一起狼狈地狗刨起来。
钟离昧正唯恐天下不乱,摇扇看戏,时不时虚弱地咳嗽两声,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不防谢羲和在他身后使绊子,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下去干活!”
在众人惊呼声中,只见那位素来以病弱闻名的钟离小公子,竟“奋不顾身”地跃入河中,去救平日里最瞧不上他的杨子佑。
令人惊讶的是,他水性极佳,动作利落,一手一个,稳稳地将快要昏厥的杨子佑和那豪奴拖向岸边。
谢羲和伸手将他们拉上岸,杨子佑已呛水昏迷。她并指如剑,在杨子佑背上某处狠狠一击,杨子佑“哇”地吐出一大口水,然后就被惊魂未定的豪奴连拖带抱地搀走,连狠话都顾不上放。
何庇见是谢羲和与钟离昧插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钟离昧湿漉漉地爬上岸,刚想对谢羲和抱怨几句,周围人群未散,目光皆聚焦于此,他脸色骤然一白,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向后倒去,竟也晕了。
谢羲和无语转头,想找个靠谱点的人,却见姬浮岚蹲在几步外的水边,望着河水微微发愣,仿佛神游天外。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姬浮岚,知你貌美,可顾影自怜也得挑时候。现在能不能搭把手,把这‘病秧子’扛回去?”
钟离氏并没有随其他氏族一起迁移到建康,依然留在琅琊。自钟离昧的父亲去世后,他便随母亲来了建康,寄居在诸葛家。
在这高门林立的建康城,他顶着钟离的姓氏,处境微妙,颇受冷眼。
因此,当谢羲和与姬浮岚一左一右架着昏迷不醒的钟离昧回到诸葛府,主家并未有太多关切,只派了个管事嬷嬷出来看了看。
那嬷嬷言语间的几分客气,倒是冲着谢羲和来的。只是,没有主人到场,终究不合规矩。
谢羲和心里跟明镜似的。诸葛家百年望族,累世簪缨,纵然谢家如今盛极一时,在他们眼中,依然是曾经那个根基浅薄的寒门新贵,和暴发户并无二致,门第之见可见一斑。
姬浮岚毫不温柔地将钟离昧扔在床塌上,便不知隐匿在哪里去了,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没。
谢羲和关上了门,就见床上本该晕着的人坐了起来,揉着肩膀抱怨道:“姬浮岚那小子,下手也太没轻没重了。”
谢羲和却没接他的话茬。她走到窗边,目光越过庭院,落在对面的屋舍上,那是钟离昧母亲诸葛晴的住处,里面传来低低地诵经声。
她静默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郁结:“我实在想不通,晴姨当年是何等飒爽明快的女中豪杰,偏偏被你爹迷得颠三倒四,前些年处处伏低做小也就罢了,如今你爹去了,她竟连你的死活也不管了。”
钟离昧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带了些嘲弄:“这有什么难懂的?情爱二字,本就是世间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他似笑非笑道:“谢羲和,你可得记好了,男人最会骗人,你可千万别轻易被哪个臭男人骗了去。若是哪天你也变成她那般模样,我会羞于与你为伍,瞧不起你。”
“骗?”谢羲和挑眉看他。
钟离昧一向把真心实意藏在玩笑里,他知道谢羲和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不会真与他生气,却没料到她这时候会打岔抓字眼,一时语塞。
“好好好!我还不知道你,除了谢昀光,你怕是谁也不信。”他有些气恼地挥了挥手,“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痴痴地低笑起来:“有你阿兄在,我啊,还是为那些喜欢你的人头疼去吧!”
这时,姬浮岚从窗户翻了进来,懒懒抬眼道:“诸葛珉和杨子佑来了。”
谢羲和使了个眼色,钟离昧立即“晕厥”过去。
房门被推开,诸葛珉率先步入,他身后两名健仆正小心翼翼地抬着担架,上面躺着面色苍白、腿上已做了简易包扎的杨子佑。
诸葛珉上前查看,指尖还未触及其腕脉,钟离昧睫毛微颤,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恰时地转醒。
他虚弱地用手肘半撑起身子,面色比骨折的杨子佑还要苍白三分,气若游丝地开口:“表兄……杨衙内……”
他挣扎着作势起身行礼,这动作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杨子佑见状,又是惭愧又是激动,竟忘了自己的腿伤,猛地就想站起,结果痛得“嘶”一声,差点栽倒,幸亏被豪奴扶住。他就这样单脚跳着,狼狈又急切地蹦到钟离昧榻前,一把抓住钟离昧的手。
他见钟离昧因他“旧疾复发”,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激动还是哽咽,道:“钟离、谢二!此前是我杨子佑混账!”
“谁曾想,满街的人看我的笑话,只有你们两个,不计前嫌救我!以后……”他顿了顿,搜肠刮肚想找个够分量的词,“以后我杨子佑,认你们是朋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刀山火海,但凭吩咐。我杨子佑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东西!”
谢羲和站在一旁,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原以为杨子佑是察觉了什么,特意来找茬的,谁曾想竟是来感恩戴德的。
钟离昧亦是表情古怪,朝她使眼色:怎么办?
谢羲和顾左右而想其他:这小子真是杨家的种?还能真这般清澈愚蠢?
眼见杨子佑感激涕零,就要当场结拜,钟离昧眉心一跳:救我!
谢羲和装傻充愣。她不傻,可不会把谢家和杨家绑在一起。
见谢羲和靠不住,钟离昧压下不存在的心虚,对着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杨子佑又是一阵咳,真诚地推脱道:“杨兄言重了……咳咳,同在建康城中,理当……理当互相照应。过往小事,不必再提。”
杨子佑见钟离昧不求回报,更是感动,紧紧握着钟离昧的手,又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恨不得当场歃血为盟。
最后还是钟离昧扶着脑袋,捂着心口,表示自己实在不适,需静养。又暗示诸葛珉送客,诸葛珉这才半扶半劝地将杨子佑及其仆从带离。
房门刚一合拢,榻上“病弱”的钟离昧立刻掀开锦被,动作利落地跳下床,一把拉住谢羲和的手腕往后窗走。
“干嘛?”谢羲和被拽得一个踉跄。
“快走,去你府上避一避!”钟离昧语速飞快,“你没见我表兄的表情吗?”
杨子佑这番做派,不知是没成算、昏了头的感恩,还是想借机拉拢,拖诸葛家和谢家下水。因为在外人看来,他怕是不敢直接闯谢府,这才从诸葛家试探。
诸葛家一向在朝中保持中立,最忌讳卷入是非。诸葛珉必然是恼了!
两人回了乌衣巷,门倌见了谢羲和,迎上前道:“女公子回来啦?可真是巧,大公子方才进门呢,如今正在‘停云水榭’会友呢!”
谢羲和眼底酿开笑意,喜上眉梢。
廊下风起,环佩清越如碎玉。
恰有归巢燕,尾翼剪过檐角。
那燕子追着琳琅声,一路飞过九曲回廊,停在停云水榭中央的月桂树上,惊动了一池春水。
树下,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正在对弈。
白衣公子广袖垂云,意态闲适,风神散朗,如月映松间。
他指间拈着一枚云子,正凝神于纵横十九道之间,落子之势将成未成之际,耳畔却先传来了由远及近、清越急促的环佩叮咚之声,全无当世淑女应有的稳重姿态。
对坐者一身玄色窄袖劲装,腰束革带,面容如削,眉峰似剑。此刻,他双眉微蹙,望向环佩声来处,修长的手指停在半空。
只见白衣公子的唇边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那笑如冰雪初融,溪流潺湲,是无可奈何的温柔与纵容。
他落下一子,温声笑道:“这想必是我家那只脱笼的云雀,吾妹羲和归巢矣。”
孽镜台中的往事三章回忆杀,架空历史,有现实的影子,不要细究哦[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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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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