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06

“简单?”我下意识地重复。

“我听姐姐说了那男生的性格。你应该照常接手公司、结婚生子,喜欢谁就让谁做你的情人,对方也能拿到好处。根本不必惊动你们的父母。”

我想起舅舅和妻子似乎是商业联姻,一直貌合神离,也许舅舅的家庭就是这种“妻子 孩子 情人”的构成。我不能评论自己的亲人,这样的夫妻也不知有多少,但我不会这么做。

“还是说,”舅舅冷笑,他并不高大,明明靠在躺椅上却像居高临下,“你打算和对方一直谈下去?听说你们天天在一起。你是小孩,糊涂,不能全怪你,是你妈妈的错。姐姐当年自己蠢就算了,现在还帮着你犯蠢。妇人之仁。”

“我刚才听妈妈说,舅舅当年和他们感情很好。”我不知道舅舅说话为什么这么有攻击性,但我不是吃素的。

“你说姐夫?”舅舅继续冷笑,“没错,我以前认为他们是一对。我性格孤僻,从小没有朋友,姐姐每次约会带着我,高中,大学,姐夫从没表现过不乐意,姐姐忙的时候他还会主动带我玩,给我介绍朋友。那又怎么样?一个窝囊透顶的男人,只会表面功夫,姐姐在自己家连片花土都没沾过,嫁过去天天受气,他做了什么?这就是他们的所谓爱情。我一直以为你还算聪明,没想到你竟然重蹈自己父母的覆辙。”

我突然没了脾气,从舅舅恨恨的语气,我多少体会到了他对妈妈的怜惜和对我的恨铁不成钢。我没说话。

“我不指望你马上分手,你跟姐姐一样蠢。把你叫来是要跟你说说我那边的情况,这几个外国投资者你要从头跟到尾。我会派一个业务员协助你,你要听人家的,别自作主张,不懂就问,实在不懂来问我。还有,不管你跟那个男孩怎么闹,不要让你妈妈伤心,永远不要为一个外人伤害自己的家人,任何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可是,当年外公的做法……”我想为妈妈说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舅舅一个威严的眼神打断。

“你外公也好、外婆也好,从小到大只知道宠姐姐,我喜欢猫和狗,姐姐害怕就不让我养。等姐姐和这个家断绝关系,再也不回来,有一次我说起朋友送了我一只狗,你知道你外公说什么?”

我不敢说话。

“‘不许养。你姐姐害怕。’”舅舅的声音也是冷的,那不是恨,也不是抱怨,而是一种我根本无法理解的怜悯,“你外公一直等你妈妈回这个家,哪怕只跟他低一个头。姐姐呢?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为一个男人家也不要了,家人也不要了,最后的结果纯属活该。你呢?竟然和那个男人的儿子扯上关系,根本不管你妈妈,也算子承母业。姐姐没把你扫地出门,愿意退一步,你好自为之,别再得寸进尺,家里给你安排什么你就做什么,别让我听到你为了谁跟家里对着干。你可以走了,我会让人给你发资料和时间表,不许迟到。”

我一肚子气,根本不想再跟舅舅说一个字。我算得上性格固执、脾气差劲,舅舅比我更严重。舅舅的妻子和孩子到底怎么跟他相处?说来妈妈那种高傲不柔软的个性本不应讨父母喜欢,有舅舅做对比,恐怕算得上乖巧懂事,难怪外公外婆更喜欢妈妈——就像和我相比,妈妈更喜欢那对双胞胎,不愿和我这个臭脾气天天赌气。说来妈妈倒算得上一个好姐姐,从不冷落弟弟,难怪舅舅后来愿意帮她,也算间接地帮助他曾经的姐夫。

还没走到屋子,就看到妈妈和那男人走过来,她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意。

“笑什么。”我有点恼羞成怒,“舅舅说我子承母业。”

“不对吗?”她还是不生气,笑意更大,拍了下男人的手,对我说:“我去花园看看,你舅舅一定被你气到了。”

我不满地盯着她的背影,妈妈穿着拖鞋,脚步轻松,像要去自己家的花园玩耍。

自己家的花园……

夜风迎头吹来。

不冷,也不凉,只让我的头脑忽然清明。

花园里传来夏日的虫鸣,小径旁树影摇晃,身后还能听到主屋的欢声笑语,在种种声音里,没有舅舅从小喜欢的猫狗的叫声。我仔细回忆从小到大来舅舅家的经历,从老房子到这栋新宅子,没有猫,没有狗,从来没有。我闭上眼,舅舅的长椅被花木掩住,只剩一片黑影,连夜灯都是暗的,舅舅在灯光和黑暗构成的小格子里隐匿;妈妈的背影那么轻盈,似乎她仍是备受珍宠的少女,踩着石头甬道要去哄坏脾气的幼弟。

直到坐在回家的车上,我还说不清心头浓重却不能启齿的压抑。

舅舅喜欢猫狗,他一直不养,只因妈妈害怕。妈妈要强,不对任何人承认她怕猫狗,即使爸爸真把一只狗放在家里,她也尽量不动声色。只有外公外婆和舅舅,即使她是个忤逆的女儿,抛弃家人的姐姐,他们依然为她留一扇家门,家里没有猫狗,他们希望她永远不害怕。舅舅的新房子不再有外公外婆的痕迹,但有舅舅的地方,就是妈妈的家。难怪人们都说爱情会变成亲情,只有亲情才可能无条件地接纳,爱情只在特定时间场合才有这个可能。

我难过极了。世界上根本没有王子公主,所有人都会变老、变丑、变得让人不耐烦,只有在奶奶心中,爸爸才永远是个王子;只有在外公外婆和舅舅心中,妈妈才永远是公主;而我只在妈妈心中,才永远是个可以犯错的孩子。他呢?他只有一条亲情纽带,只有他的妈妈全心全意爱他,他们彼此伤害,却也彼此接纳,是对方真正的后路。

我不应该跟他冷战,不应该一争吵就把他丢在一边,我更不应该在潜意识里和他的妈妈对抗。既然我爱他,就不能让他失去后路。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次,我在考虑问题时第一次把他放在第一位。我想这才是真正爱一个人的感觉。这感觉让我问心无愧地轻松着,让我不担心解决不好这个问题,就算解决不好我也尽力了,这种感觉坦然又自然,没有任何我习惯的自我厌恶,没有自责,思维也活跃着,想着今日的种种,谁对谁错,哪里出了问题,突然一切变得明晰。

想见他的感觉也突然分外强烈。

可舅舅那些朋友谈兴太高,一直聊到现在接近夜深人静,我不能唐突地跑到他家里,也许回家后我可以看他在不在线,能不能打一个视频电话,哪怕只是看看他的脸。说来今天那个飞机折得草率,我该补一个给他,他肯定还在生气,我需要和他谈谈……真想见他。

“明天你早点起床,先去舅舅的公司报个道再去陪客人,你舅舅特别注意流程和规矩。”妈妈回过头耳提面命,想到明天他就要一个人面对妈妈,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只担心我早晚和舅舅吵起来。对,我应该郑重其事地打个电话,和他说明天我们不再去一个地方,看看他的反应,也许他现在不那么生气了,也许我可以把他约出来,反正他肯定没睡觉。

“哥哥,是哥哥!”两个小孩用身子拱了拱我。

咦?

我从椅子的缝隙看向前方——刚才两个小孩就在这里和前面的妈妈说话——前方远远站了一个人影,瘦削高挑,是他。

我又看了几眼,确定自己没看错,他为什么会在我家附近?他站着不动,不像要去找我,我的手机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在做什么?

妈妈轻轻冷哼,我没理她,对司机说:“麻烦您停一下。”

车停了,他显然被突然出现的车子和从车子里钻出的一家人惊到了,满面尴尬,根本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三更半夜出现在我们家附近,两个小孩高兴地扑向他,他故作镇静地抱起来闻了一下,问:“是不是吃了火锅?”他的脸却早就红透了,根本不敢抬头。妈妈吩咐司机:“送到这里就行。”对他为何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一概不问,只说:“你们把他们抱进去吧,该睡觉了。”说完便和男人向家里走,我和他一人抱了一个小家伙跟在后面,我心中窃喜,留心观察他的脸色,他只顾脸红,和怀里的小孩不停说话。

他是来和我讲和的吗?

他想我了吗?

他没进我家,我也不想进去,男人让小孩送了一管青草膏,或者是妈妈让小孩送的,她又想嘲笑我。我穿着长裤,胳膊上只有在花园被叮了两个包,他穿的是运动服,胳膊和腿外露着,情况严重。我拧开药膏擦他身上的红包。他看着我,神情迷茫,半天说不出话。他没那么深沉,要说的话一向在眼睛里,只是我读不懂。我抬起头,他的眼神依然潋滟。

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道歉?这件事我来道歉只是态度上的,没有意义。他的错更大,性质严重,他应该先道歉。我不会为了哄他混淆这一点。我也不需要他说出“对不起”,但他必须明白自己错了。

他想明白了吗?我蹲下身,开始涂他腿上的红包,看得出他站了很久,没怎么动弹,蚊子们饱餐一顿,我一个接一个将绿色的药膏抹匀,感受到头顶凝视的目光。

他的双腿弯下来,蹲下身和我平视,他的身体和他的目光一样热。

还有呼吸,我闻到他呼吸的味道,就连他说的“对不起”也带着热度和味道,让我想亲一下,咬一口。

我只是看着他。

“我不该恶意揣测你。”他的眼睛漆黑却坦白,“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对不起。”

“是我先不对的。”我说,“可是我不能保证今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尽量避免。还有……我不知道你妈妈会怎么想,你到底怎么想。能告诉我吗?”

他鸦黑的睫毛因我的呼吸颤动着。

“我……该怎么和你说。”他把头垂在胳膊里,随即抬起,他纸白的脸转向我,眼睛里一片只有我看得到的水光,“我想想。”

“抱歉。”我不由羞赧,想来今天的争吵还有此时的费力都是由我引起的,他却笑了,恼怒地瞪着我,又松了口气,龇龇牙说:“你气死我了。”

“一件一件说吧。”我轻声说。

“嗯。”他不错眼地看着我,我能感觉的他爱我。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妈和我爸闹了矛盾,无法解决,离婚了,再也没可能复婚。你说我爸会和我妈复婚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此时不宜批评,我只能按照题目意思想了想,“这取决于你妈妈的态度,我看可能性很低。”

“不会复婚。也不取决于我妈的态度。”他看着我,“因为我爸不会找我妈。他就算结婚,也会找一个和现在的他身家匹配,有共同语言,能撑起一定事业的女人。”

他说什么?

我不想夸那男人,但谈话要坦诚和实事求是,“怎么会?你爸爸一直想着你妈妈,他也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如果有机会复婚,他为什么不去追求曾经的爱情,如果能够弥补人生遗憾,谁不想有个补考的机会?”

“以前我也像你这么想。”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没错,我爸迄今爱着我妈,没准我妈对他也有点感情。但真正接触你家、你妈、你家的交际圈、你家生意上的事,只用一两天我就懂了。那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世界,平台、价值观、思考问题的方式、看待一件事物的角度,全部不一样。他们不可能再有共同语言,而这种差异会随着日常生活的摩擦撕扯得更大,这种生活不可能幸福,这种‘失而复得’也没有意义,反而会把曾经的爱情消耗殆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高考结束不过两天,他为什么想了这么多?

“我如果想和跟你在一起,必须进入你的世界,必须和你一样优秀才能在你身边,我们的感情也才能持续。”他叹了口气。

“但你本身就是个优秀的人。”我打断他。我并非讨好他,不论个人素质还是一向的成绩,我认为他的综合素质在我之上,现代社会更需要他这样全面的人,而不是过分精专的我。

“那不一样。人往高处走,我本来也有自己的计划,但按照我的计划和得到你的家庭的帮助完全不一样,我本来应该按部就班,学习,打工,实习,也会不断想赚钱的方法,找事业的机会,我不认为我的未来十分差劲。但是,有了你妈提供的这些机会,我提前得到了可能需要自己用很多年累积的经验和资源,我不用担心和你差得太远,可是……我妈呢?在我本来的计划中,我妈始终在我的生活里,我的进步不会让她无所适从,现在——我算一步登天了。一件手工西服不是我这样的家庭能够负担,不,它甚至不在我妈和我的概念中,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这种感觉,我的感觉,我妈的感觉,不只是贫富差距带来的自尊心受挫,还有,这件衣服来自她的情敌,她还没傻到以为这是我爸买的。今后这种事会不断出现,如果我有一个富家子做朋友,比如招福,其实队长家境也不差,姐姐也不差,我可以跟我妈说我在他们家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还可以设想以后自己家买一个同样的或者做同样的事。但如果对象是你,我能跟我妈说什么?说我在抛弃他的我爸家、他的情敌家认识了很多人?得到了很多机会?今天她的情敌又带我做了什么?她的前夫又教了我什么?我能说吗?我……我不能离开你,不想失去这些宝贵的机会,又知道我妈心里难受。我想不到解决办法,所以今天迁怒你,对不起。”他刻意压着眼里和话里的痛苦,故作客观轻松地说,“我以为我只要拼命努力,先考上大学,大学期间就开始打工找工作机会,我能让我妈过上更好的日子,也能和你在一起。结果高考一结束就得到了机会,我又想我只要拼命努力,更快地变优秀,至少不能比我爸差,我还是可以让我妈过上好日子,和你在一起——我想得太美了,我太卑劣了,我只会和我妈越来越远。人会变得非常现实,我也一样,谁也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机遇,可能我最初的想法是‘和你在一起’,是‘让我妈过上更好的日子’,然后就一直想多一点,得到更多一点,最后越来越贪,越来越离不开另一种生活。就连你也未必喜欢今后的我。”

“那是今后的事。先站起来吧。”我知道说这样的话非常耗费情绪,我们的蹲姿只会让他更累,我先站起来,胳膊和腿都是酸的,拉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我很想继续握着他的手,但是不行,我不能在自己家小区和一个男孩亲亲热热,让我妈妈承受风言风语,我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眼中的怒气和伤心,他不能容忍和我有距离,就像不能容忍别人突然靠近我。不过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我稍微解释一句,他就岔开话题,不肯承认自己为一点小事伤过心或吃过醋。这种脾气在我眼里自然是无聊又可爱的。

他的神色顿了顿,迟疑道:“你不生气吗?我迁怒你,说的那些话,没有毫无来由的气话,那一瞬间我真的是那么想的,我把你揣测成一个蓄意破坏我们母子关系的人,这不应该是你最在意的?”

“我以前也曾恶意揣测别人。”我说,“我每天都在恶意揣测,对方任何一次关心都能被我揣测成装模作样、维护表面和平、不得不尽的义务、针对我、否定我、防备我、厌恶我、排斥我。我就是这么揣测我妈妈的。”

他的瞳孔正在放大。

“但是,我会有这么多恶意揣测,难道因为我恨她?我厌恶她?我想伤害她?不。你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我直视他的眼睛,“所以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揣测我,你为什么会失控。我想我仍然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现在不论我妈妈做什么,我不会再有恶意方面的揣测,所以,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你也会明白我。只要你像今天这样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解决问题,我们不会走到分手那一步。”

路灯下,他纸白的脸又一次带了微红,他看我的眼神凝固又贪婪,却让我受用。他嘟哝着:“所以我说……你太优秀了。一般人不会像你这样,自律又自省,总是反省自己的错误,寻找解决的办法,也不会一再纵容对方。这样一看好像我总在无理取闹……我这么两边观望,你难道不委屈?”

他什么时候不无理取闹?我懒得理他。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都是他搞出来的,打人、和好、偷亲、跳楼……不过,如果他不这么做,我又怎么会认识他、爱上他?没有他,我不过是个埋头成绩的书呆子,高中、大学、留学、硕士、工作,最后成为另一个舅舅。没有我,他依然可能有快乐幸福的人生;没有他,我不可能有任何幸福。他无理取闹,却也一次次拉住我,拯救我。就连殉情那次,也是他用无怨无悔的接受态度拉住了我。他比我输不起,但我比他更怕失去这段感情,我们仍在战战兢兢对抗这个世界,没有人看好我们。至于“两边观望”,我清楚地知道在我和他妈妈的关系中,他从未想过要我受委屈,为此他曾经隐忍不告白,为此他甚至采取最激烈的方式。

“我清楚两边观望的人什么样子。我看的太多了。”我说,“你没有两边观望,你只是为难,我必须理解你。”

他的眼神更热了,脸也更红了,他的呼吸扑在我脸上,我想马上把他拉到我的房间。但他不应该在我家留宿,我也有舅舅的一堆资料要看,他也察觉到不对,顾左右而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怎么了?你们去哪了?”

我想起舅舅靠在长椅上的样子。我想象那就是没有他的我。我忍不住将今晚的事告诉他,没有任何隐瞒。

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即使听到舅舅那些提议也没有面露不忿,他和我并肩走在路灯下,绕着小区散步,半晌他说:“对不起。你一直努力为我着想,也为我妈着想,我却总想着和你的家人划清界限,保持距离。这也是不对的。今后我会将你妈当做真正的长辈。你放心吧?”

“放心?你们的关系需要我担心吗?”我不理解。

他无语地看着我,突然问:“我在你妈眼里是不是特别绿茶?”

什么?

我猝不及防,这是什么问题?我怎么回答?

他好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紧张到头皮发麻,我自然不会把他和“绿茶”联系在一起,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代入我妈妈那些充满偏见的判断和身份视角,这个问题……

“你还放心吗?”他问。

我狼狈不堪,想起妈妈对他的评价,从头到尾不是“心机”就是“没担当”,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但妈妈对他没有完全否定,我必须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他笑道:“好了,别钻牛角尖了,这还需要你说?就拿今天这件事,你把我甩下自己回来,你妈肯定以为我们吵架了,然后我半夜三更跑到你家门前装可怜,在你妈眼里这不就是绿茶到家了?换谁都这么想。”他的笑逐渐变成苦笑,“可我怎么知道这么晚你们还没睡觉啊……我就是……”

“你为什么来这边?”我小心地问。

“觉得自己不对,又不知怎么跟你道歉,你也不理我。我也不想主动说话。”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来看你的,就是想来看一眼你的窗子,你的门。”

虽然听着像胡言乱语,我却觉得那也是我的心里话,我也想看他,哪怕看不到他。想起他家,想起他的妈妈,我不由问:“你妈妈怎么样?需要我去和他解释一下吗?”

他更加无语,叹了口气说:“就您这上仙级别的情商,两边婆媳关系只能靠我自求多福。”

我被他逗笑了,安慰道:“我妈妈那边你不用太担心,我感觉她其实很了解你妈妈,也很了解你。”我想起双胞胎在医院里打闹摔伤那次,和他说了一下情况,“我妈妈的第一反应是孩子不小心,说明她了解你妈妈的性格。也许情敌之间反而更了解对方。”

“这倒是。我妈对你妈带我好像也没不放心。对了,那件衣服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妈没说什么,我回去之后她跟我说要买一双好一些的皮鞋,不然穿手工西服会不搭。我看她强颜欢笑——不,她根本没笑脸,我看她就事论事的,心里难受死了,怎么办啊,这就是两边都想要的下场吧?”

“其实没那么严重。”我说,“你担心越来越远,事实上任何母子都会越来越远,母亲就是想把孩子送到她根本够不到的地方,这是她们默认能够接受的,不要把问题复杂化。我觉得我们要做的不是无限制的弥补和迁就,而是要给未来的生活找一个可行的相处模式。就说她要买的皮鞋,你可以直接让她不要买。她的眼光没问题,但没接触过这方面,大概率买不对,她心里只会更难受,不如我随便说一下让我妈妈配一双——我估计她会顺便买的。只要你未来足够优秀也足够孝顺,眼前的一切只是磨合期。”

我觉得我说的话太死板太说教了,像招标计划书,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他怕不怕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他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我不会放弃他。我继续说:“还有,我想了想,我们还是暂时不要到对方家里过夜,不要太刺激你妈妈,让她慢慢适应。我们还是去旅馆吧,就算你妈妈不在家也去旅馆吧。不过我不会刻意避开她,我还会去你家,只是我之前太急着证明我们的关系了,没考虑你妈妈的心情。今后我会尽量考虑。那件衣服也是……是我不对,但我……”

“没法保证下次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他替我说了。

“我会努力……”

我要说的话被他的嘴唇堵住了,他飞快吻了我。

“我也会努力。”一瞬间,他潋滟而飞扬,像水面的光浮了起来,透彻地照亮了我,“每当我觉得坚持不下去,想到你我就又有了信心,你从不放弃任何事。每一次我伤害你,最后都会变成你拯救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是什么,可能是遇见你。我这个人一向胸无大志,以前只希望我妈能活得开心,现在加一个——我想和你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他的告白总是没头没尾,说完话掉头就想跑,我任由他消失在路灯和黑夜的分野。我被这句话迷惑了。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来自他毫无计划的情绪决定。越是重要的事,他越不经大脑,但本能的决定不是更像感情?我不怪他,我甚至能感觉脸上褪不下的笑意和放不下的嘴角。以他解决不了问题就跳楼的性格,今天的矛盾还没能消化,明天也许又会大发脾气,整天受来自母亲和爱人的精神压力,他能在这个夹缝里坚持多久?就算坚持住,那些石头缝里生长的树和花草无一不羸弱,他有没有想过?他当然想过,再想当然地下决心承受——不可靠的人。说来说去,我们之间的事还是需要我来想办法。

话说回来,我自然想过我们的一辈子,但我想到的大多是隐忍,最后仍然指向死亡;他想的一定不是让我或让他妈妈委曲求全,他的本性始终是快乐的,就算在困境中仍然向往快乐。他也敏感地意识到我还没察觉的更大的矛盾——他会因环境的改变而变化,他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更加符合另一阶层的要求,随时能够理智地取舍,明明利益至上却还能头头是道的人。这种心态上的改变会为我们的关系增加根本性的变数。假如有一天他不再是那个在车站拉住我的少年;他的心不再像他的皮肤那样纸白无瑕;他会深谙规则、熟稔人性,不会再为一份爱情跳下我们的格子。就像他怀疑的,“你也未必喜欢今后的我”。

我不知道答案,但不相信爱情就得不到爱情。我们的生命力有太多次否定和背叛,迄今我们的亲人无一例外地盼望我们分手,我们的世界依然只有两个人,要靠对方走下去。

“相信那一天抵过永远。”我不再只相信“那一天”,那一天只代表我的心动、我曾经的绝望和我对死亡的默认。当我的脑中想到“永远”,当他的口中说出“永远”,我们相信的其实是死亡,是殉情,是对爱情成长面的否定。它有忠诚和美,却是凝固的,没有生命的。

他又一次决定了我们的去向。

如果选一个词代替我们曾经追求的“永远”,我也会选择“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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