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收回眼神,不满道:“你今天早上还在乱叫,现在怎么没事人似的?”
“你今天话真多。”他笑,扶着膝盖坐在我旁边,和我保持一痕草的距离。
“别没话找话。”
“我有数据的!”他说着拿出手机,“你每天说话我有记录,今天说的比一个礼拜还多。”
我看了眼那个记事本,真有一排日期和数字,最新几个分别是9,7,13,12,29。最后一个日期是今天。
“这是什么?”
“你每天开口的次数。”
我怀疑他有病。或者他以为自己是医生在观察我的病情。而且……
“我不是每天都和你说话?”奇怪,我承认我不爱说话,但最近每天和他来往,怎么可能是个位数?
“上仙你对自己是不是不太了解?每天,不是你和我说话,是我对着你自言自语。”
“不许这么叫我。”他的观察让我不快,“你为什么每天记这个?你把我当自闭症?你觉得自己在改造自闭儿童?”
“我……”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或者,倒抽一口凉气?看上去差点背过气去。
他把那口气吐了出来,关掉手机大叫:“别那么多疑行不行!什么自闭症!”
“那你记这个做什么?”我质问。
虽然我躺着,他居高临下坐着,但他的气势弱得多,声音也小得多,吞吞吐吐的:“就……好玩……”
他不会跟我说谎。
这有什么好玩的?他的行为总能令我烦躁得无以复加,我为什么和他在这个我被打被敲诈的地方同仇敌忾?
“生、生气了吗?”他小心地问,眼睛里的光像小萤火虫,偷偷地闪。
我自然不会放过他,冷笑道:“你真有闲心。你知不知道,我的妈妈知道我们一个班,一定会精心打扮,一定会……”
“我看过一次。”他说。
“什么?”
“忘了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有一次下公车,我妈突然对一个女人冲过去,扬手一个巴掌,然后,骂。我感觉整个大街的人都围上来了。”
我想象那个场景,更紧地闭上眼睛。
“后来我自责,那难道不是我的家,那个女人难道不是我的敌人?我怎么可以在我妈维护家庭的时候只想到丢脸?怎么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再后来,我和我爸决裂,听到别人说我妈就吵架,试着劝说我妈忘掉这件事……可是……”
他没继续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不怕这样的事再来一次?然后老师告诉同事,家长告诉学生,学生告诉其他班。”我疲倦地问。
“不怕。”
我睁开眼。
“眼睛真圆。”他笑着说。
原来他一直看着我。
“不怕?”我不确定地问。
“嗯。现在有你了。”
“我?”我惊讶。
我能做什么?我想起我那个可笑的计划和更可笑的失败。
“嗯。”他缓缓对我解释,声音平平淡淡,“这么多年,在这件事上一直是一个人,有了你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的事不是我能管的。她们……爱做什么做什么吧。有什么了不起的。”
“反正有我陪你一起丢脸?一起被议论?”
他“扑哧”一声,笑声是苦的,笑脸也是。却是可可的苦,带着我不解的浓度。
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我们在一起,我会帮助他,他也会关心我,这就够了。何必额外要求,徒生烦恼,旁人要做什么是她们的自由。
他用一天时间想开这件事,我用他的一句话,一句解释,一句可可味的笑,不到一分钟想开了。
“没错。”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就说吧,反正没人比我成绩好。”
他看着我,张开嘴,半分钟后,他控制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歪倒在草坪上。
这次他的笑是白奶油味的。是开心的笑。
“你也不要总把自己放在同学的对立面。”他笑够了,凑过来说,“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
“呵呵。”我顿觉可笑,“你可不是一个人来打我的。”
“那个啊。”他还是笑,“当然也有人看你不顺眼,也有人嫉妒你,更有人希望你倒霉。人都有阴暗面。”
“能把他们那么准确地找出来,你是个人才。”
“所以你难道不应该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倒是无法反驳。
“尤其在一班,他们对你的好感超乎你的想象。我以前也认为你没朋友,那么傲,人缘一定差。可是……就我的接触,喜欢你的人太多了,不管男生还是女生。”
“明明是喜欢你的比较多吧?”
“哈哈,远远不如你。倘若一开始在一个班,我的人缘的确会好,不过现在我几乎是你的对立面,他们先是看不上我,现在……哈哈哈,很多人认为我有心机,茶里茶气,抱大腿,你想不到吧?”
我……我能想到才有鬼,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没关系。我能理解。他们今后会渐渐了解我,慢慢纠正偏见。即使一直这么想也无所谓,毕竟我的名声太差,这是应得的。”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始终没有忘记愧疚。
他是个容易愧疚、容易自责、容易把太多错误放在自己身上然后原谅别人的人。包括我,包括他的妈妈,包括对他怀有偏见的老师和同学。
“但是你应该……接触这些人。喜欢你的,讨厌你的,你喜欢的,你讨厌的。”他说。
又来了。他的赎罪。
又来了。我的几乎要刺破身体的烦躁。
“考完试我有时间,和你一起打球吧。”我不耐烦地说。
“嗯?”他好像还要长篇大论,被我一句话砸了回去。
也许没有长篇大论,但他的眼睛里总是写满太多说不出的东西。
他看着我,那个奶油味的笑一直挂在唇边,故意“哼”了一声,“你看上去很不会运动。”
我不理他。起身拍身上的土。考试在即,还是做题要紧。
虽然还想和他说几句。
虽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但他的笑意更深了,已经变成糖。好像我答应这件事,他就忘了所有不快乐。
回家的路上,我头脑一片空白,直到听到客厅里毫无章法的钢琴声才回过神。为了清醒点,我坐在沙发上继续听了一会儿,小男孩委屈地看我一眼,更卖力按那些黑白键。
本来还想试探一下妈妈的态度,或者暗示一下自己的态度,现在,什么也不用做了。
有他了。
令我没想到的事却发生了。
考完试回来那天,客厅放了两箱行李,妈妈歉意地说要求欧洲进货,不能参加我的家长会。
我的确不在乎这件事了,这件事也的确没有影响我和他的复习。但我们的不在乎是心灰意冷的,是死刑犯不准备起诉,现在这个消息,简直像死里逃生。
我迫不及待在班级群发了句似是而非的问题,那是我们定下的暗号。现在我们不但有暗号,还开辟了更多接头地点,一号地点西墙,二号地点餐厅,三号地点学习斜对面巷子里的小书店,四号……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傻子,把生活弄得零零碎碎小心翼翼,还觉得自己很聪明。
他比我先到,正在最里面的书架旁看一本厚厚的《大众心理学》,看到我迫不及待地说:“我妈说有个病人需要私护,这几天不在家,不能去家长会了!”
咦?
这是不是太巧了?
我说了我妈妈突然的出差。
我们一致认为事情蹊跷,小声讨论了半天没结果,只能通过她们最近的表现认为她们担心高中叛逆期男孩在高二关键时期的心情大概率会影响成绩。毕竟,一个不希望儿子失去第一,一个不希望儿子失去一班。说着说着,我又开始看他鸦黑的头发和睫毛,还有他劫后余生的笑,听着他“这几天我们要不要去远一点的地方吃饭”、“这几天我们要不要出去玩”、等等幼稚的打算。
一年前这个时候,我查完考试成绩,安静地坐在教室,也许是茶餐厅,也许就在这个书店,想怎样表现才能令他更愤怒。
现在却低头看他的手机,看他的食指按着一个个我从不在乎的饭店名字,他的头发又像扫着我的头发,书店在晃。
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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