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没坐沙发,就算有空调冷风,夏天坐沙发还是不舒服。我一屁股坐在楼梯上。
那天他就坐在这个位置。
我拿出手机,翻出他的照片,看着看着就笑了。
他真好看。其实他不用哀叹没有继承父母的长相优点,他潋滟的美是罕见的。
我怎么又在想他?
关掉手机,我专心致志地听那不知弹多少遍依然走调的钢琴,直到那个男人向我走来。
“叔叔?”我礼貌地站了起来,下了楼梯。
“有事跟你商量。”他笑起来很亲切,看着真诚,我妈妈很会谈生意,但管理公司过于生硬,不亏待员工还是不太留得住人,男人却很会处理这些,现在他们的公司很少有骨干流动,每年还能拉来几个更能干的。
我不愿承认他们般配,现在的他们简直像天作之合。我那个没用的爸爸和他那个勤恳的妈妈算什么呢?可是走到这个地步,我清楚爸爸是什么样子,他的妈妈——我相信一样有问题,不论我有多么仇视他们的幸福,也不愿总是昧着良心把责任全部推给看着更幸福的人。
“你快高三了,不用等期末家长会,学校就会找一班学生的家长开始谈话,老师和家长也必须时时保持联系。”他的语速和缓,像是为了降低我的敌意,“我一直很留意高考、补习这类消息,你妈妈关心则乱,我可能比她更适合与老师沟通。而且,反正你们都要报一样的补习班,由我来一起处理倒也方便。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不由盯着这个男人。
“你们”这个词在我神经上反复跳动,我的第一想法是:他发现了?
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没有哪个父亲会想到儿子是同性恋,一个男人一旦当了父亲就会变成队长那样的直男,除非他本人也是个同性恋才会察觉别人的不对劲。
我顿时放下紧张,把他话里的每一个字反反复复想了几遍。
最近只顾着恋爱,我忘了我们还有一连串的难题:期末家长会,高三家长谈话,志愿谈话,学习跟进。高三需要家长和学校通力合作,家长群少不了经常有事,家长会也肯定不止一次,如果这时候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
我几乎没法想下去,我不知道我看那男人的眼神是否有变化,还是我的表情变了,他友好地笑了笑,轻声说:“那边……我也会商量好。你看行吗?”
“谢、谢谢叔叔。”我干巴巴地道谢。他帮他的儿子、帮我解决了最大的问题,可我还是别扭,我没法在一瞬间感激这个我一直讨厌的男人。我问:“妈妈那边……”
“还没说。先问问你的意见。”他笑得仍然谦逊礼貌。
“爸爸。”小男孩突然挤了过来,靠着男人的腿,仰头要求男人抱他。原来他的课程结束了。
这两个小孩就是这样,看到我接近他们的父母就跑过来宣告主权。男人弯身将他抱在怀里,他搂着爸爸脖子,亲昵地贴脸磨蹭,又转过头看我。
示威?他又不是我爸爸。
我一阵厌烦。
大概我的眼神太严厉,他不敢再看,把头缩在爸爸颈窝里,男人抚摸着他的后背,亲昵地说:“怎么了?最近不是整天说哥哥吗?不如问问哥哥?”
小男孩一个劲摇头。
“说我?”
“对。上面那个听了一耳朵你和你妈妈说的话,最近他们整天猜你会选哪个女生做女朋友。”男人笑道。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男生整天胡思乱想小电影,女生整天胡思乱想小作文,就连幼儿园小孩也整天八卦。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妈妈竟然也走了过来,她穿着套穿,看来刚从外面回来。
“我正和孩子商量高三的事,我想去参加家长会,综合两边情况,正问他意见。”男人说得很轻松,但我确定妈妈已经不高兴了,她眼睛里的情绪一向强烈,瞬间就泼满了危险的光,像一层汽油。还没等她说话,男人将手里的孩子向我递来,示意我抱一下。
我差点往后退,这孩子我从来没抱过,现在也不想碰。我撇了眼妈妈,不知怎么,早晨的谈话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
“学学哄你妈,她做生意看着风光,在外面是要整天给人陪笑脸的。”
妈妈永远要强,任何时候都把自己打扮得风光夺目,就算在家里也从不散乱头发,更不会不修边幅,我甚至没看过她不涂指甲的手指。只有在晚上,当她从外面推开门时才能看到一丝疲惫,但她依然挺着腰,颈子高高的,坐下也优雅,不肯放松仪态。
她身体状态无疑是疲惫的,盘绾的绕着水晶发卡的头发有几丝乱,也许风吹了来不及整理,她的盛气凌人剩下一个玲珑的架子,只有眼神旺盛着。
我接过了那个孩子。
妈妈见鬼似的看着我,男人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是不是累了?头发有点乱。”
我的动作和男人的动作把妈妈酝酿的怒意打断了,她飞快掩饰了眼中的不快,迅速看清了男人的打算,我的打算,又被男人营造的氛围说服了。
“你没意见?”她问我。
我摇摇头。
“那我想想。”妈妈轻松地对男人说。
我看着他们愉快地说着生意的事,明白男人的压力的确不小。我想起当年妈妈和我爸爸无数次冷战,为奶奶、为生意、为我的教育、为各种琐事,我的高考这样大的事,她怎么可能交给别人。但男人看上去毫不紧张,想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会用各种方法去说服家里的女主人,尽量不把我牵扯进去。不得不承认,一个情商高的伴侣对家庭太重要了。
我听到忍不住的笑声,原来我抱着的小孩正搂着我的脖子,这个小东西浑身软绵绵的,抱着我不撒手,也不说话,只是笑。接着,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小女孩跑下楼,愤怒地看着我们。
我心烦意乱,放下小孩,我想给他打个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他,又想马上去学校见他一面亲口告诉他,但我知道,此刻我唯一能做的是陪他们一起吃晚饭,把男人营造的家庭感演完,让妈妈心里有一点虚假的满足,配合他接下来的说服。
说服完这一个,再去说服另一个。
我的大脑又一次陷入茫然和疲惫,下意识移开眼睛,刚好看到两个小孩,小男孩笑着和小女孩说什么,小女孩狠狠打了他几下,又踢了他一脚。
我努力回忆童年,我也曾经这样无忧无虑过吗?没有。当我发现父母相互冷淡,我的童年就结束了。我陷入无尽的猜测、懊悔、怀疑和自责中,要是我像这两个小孩一样简单,想说就说,想闹就闹,我也许就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而不是站在这里假扮一个参与者。
可是和他在一起时,我也会任性,胡闹,傻笑,他是我所有没能体会过的幸福。只要想到他我就得到安慰。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拿手机刷题,平时妈妈禁止这样做,今天她大概累了,也可能看出我神色过于急切,竟然没吭声。男人则柔声细语地跟两个小孩说“哥哥有重要测试才在吃饭时候看手机”,我连忙把手机放下。其实我的注意力不在那些试题上,我分心了,我思考他的态度,越想越奇怪。不论我给他找多少种借口,依然不能解释他为何突然对我失去了热情。以前就算只有十几分钟,我们也要凑到一起。现在他竟然放弃一整个晚上。他甚至没给我发一条消息。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习题册,这套题的纸张十分粗糙,写得太快时有颗粒阻碍笔尖,令人心烦。
我抓起手机拨了他的号码,我给他的那个号。
关机。
我拨了他自己的号。
关机。
我想马上去他家找他问个清楚。
不行。
我告诫自己不能这样做。
如果不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就一定会拖垮他的进度;如果不能保证自己的名次,就没法保证他的成绩。
看了一眼时间,夜已经深了。我重新握起笔,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心思放在题目上,我竟然荒谬地想到他在浴室红着眼睛看我,他的手青涩地动着,我的左手不觉滑下书桌,探入自己的双腿。
我的动作停住了。
我抬起手。拧上笔。起身。轻轻推开房门。
走廊一片寂静,所有人睡了,轻手轻脚走下楼梯,我看了眼关闭的大门。
我渴望就这样走出去,风一样奔过小区,奔过街道,吹开他的窗户。
我转了个方向走进厨房。夏天他们偶尔小酌,常备冰桶,我打开冰箱,拿出那个盛满冰块的银色金属桶,毫不犹豫把一只手整个插进去。
刀割般的冰冷让我咬紧牙关。
我忍耐了一会儿,拔出手,把另一只手插进去。
做完这一切,我一面发抖一面将冰桶推回原位,拿出冰格,我的手几乎麻木,费力打开盒盖,把一块冰塞进嘴巴里,又找出个保温杯,把剩下的冰块倒进去带回房间。
靠着那些冰块,我一题不差地重做了这几天所有卷子和习题,检查、对答案、勘正、标注错题,还给他整理了一份重点题。当我把这些东西装进书包,窗外的天已经微亮。我定完闹钟瘫倒在床上,入睡前,想了一会儿他和我弯曲的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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