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80

我睡得很安稳。

这安稳犹如一层厚厚的土,生活在其上重新展开,一切又有了新的意义。我的作息更加规律,再也没有失眠。我依然早早出门,回家时太晚,已经听不到两个小孩可怕的琴声,有时他们会把新折的飞机放在沙发上,我看了有点好笑,出于公平,我会研究一下他们发明的飞机,稍稍改良重新折一个放在同样的地方,然后再回房洗澡做题。妈妈的微信留言多了些,却很简短。那男人有时也发信息过来说些老师的通知和课程安排,没有刻意的废话。休息日妈妈偶尔亲自送我去补习班,有一次他在那栋商业楼的门口等我,恰好碰到,他自然而然地打了个招呼——他身边还有招福,这个时候招福尤为聪明,自顾自地拉我妈妈说家常,完全转移了注意力。

说到招福,这只招福自从联系上了他的初恋情人,再也没给我发过长吁短叹,那些大呼小叫全都发到他的手机上,再被他骂几句。这些对话我全看到了,因为最近我染上了新的恶习。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对这件事的惊骇。

第一次发生在一个周六的下午,上午学校有课,午饭后班长提议找个小教室自习,于是大家埋头学了几个钟头。这种周围全是优等生的氛围特别适合看书。他曾私下跟我说:“学习稍差的学生如果能静下心跟住一个好学生,哪怕对方不辅导,只是愿意一起上自习,这个学生只靠重复好学生的习题,模仿好学生的学习规律就会有一定提高。”那天下午我的效率也比平时高,大家收拾书本的时候都很满意,作家说她的剧本获了一个特别奖,今天先请在场的人吃点东西,考试后再请参与者们聚餐。于是她和副班长出门拎回一堆蛋糕咖啡奶茶——我真不理解女生,她们平时总在教室里说着减肥和减肥食谱,那么为什么一有机会她们便要弄一堆甜食?

我也第一次意识到班长和副班长的关系的确有些问题,他们性子要强,多少有点喜欢出风头,碰到对方,便把这份争强好胜放大了一万倍,就着一个问题争个没完没了,偏偏一向喜欢听人说话的他也不知抽了什么风,跟着他们高谈阔论,虽然我喜欢听他说话,喜欢看他各种各样的表现,却知道此时的他有点反常。等众人散了,我说起这件事。

现在我们说什么愈发没有遮掩,也愈发不担心对方乱想,我直接说我的结论:“你平时和他们说话喜欢听,怎么有我在就说个没完?”

他“啊”了一声,是个疑问口气,他想了半天才说:“好像真是,平时我爱看他们俩吵架。有了你……咳,说不定这叫雄竞。”

我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词?他又在胡说什么?

“心上人就在身边,担心他被别人吸引。”他笑嘻嘻地解释,“所以潜意识想要表现表现?”

“那你以前是不是?”

“有可能。只要你在,我就控制不住表现欲。跟个孔雀似的,就怕你不看我。”

“我一直看着。”

“嗯?”

“不用对谁都开屏。”我继续做题,“保持平时的样子就行。”

他先是面露喜色,随即佯装生气道: “什么,你不喜欢听我说话?”

我不说话。

“我没他们说的好?”

我还是不说话。

“你嫌我话多?”

我说不过他,怎么说他都有理,无理取闹的理。

“不许闹,把题做完,我要帮你总结这周的卷子。”我说。

他立刻就乖了,把自己桌上的书本搬到离我较近的一张桌子,现在教室只有我们俩,好像助兴一样,窗外飘起了雨,我们默契起身去关窗户,偷偷牵了一下手。

“我爱你。”我说。

“嗯,我马上做题。”他说。

“尽量多做点。”我嘱咐。

他一脸无奈地点着头。

雨越来越大,包裹着这个小格子组成的教室,我们也像被包在船里,我的内心仍旧安静,更是兴奋。今天晚上有补课,但时间不长。刚好他妈妈夜班,我们决定趁这个机会去开个钟点房放松一下。他做题做到最后,我看卷子看到最后,心思同时飞到了晚上,看向彼此的眼睛里简直带着电。

他对我努努嘴,我放下笔,我们又一次去了卫生间那个隔间,雨声很大,下雨天味道不好,我们根本不介意,瓢泼大雨增加了我们心中的安全感,没人会来这座教学楼,这里只有我们俩,我们越发大胆,脱掉彼此的衣服,我的手在他过分光滑的皮肤上反复游走,我们谁也没忍住,一直做到最后。回到教室时,我们的脸是通红的,做贼一样在走廊、楼梯各处一直看,心脏砰砰乱跳,教学楼里明明一个鬼影也没有,我们却反复想刚才到底有没有人。

没人。这是能确定的。但想着可能有人,这件事更危险,也更刺激。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刚才做的事。

“怎么了上仙?害羞啊?”他自己的脸明明还红着,却不放弃逗我,“你知不知道,早年可没什么软件,也没什么酒吧,更别说旅馆,那时候的男同就在公园的公厕边留个记号,同类看到进去等着就行,做完了大家分别出来。所以公厕这地方……嗯,就是有这个用途的嘛,不用不好意思!”

又在胡说八道。我懒得理他。

但他软软的抬不起的胳膊横在桌子上,就连眉毛都带着放松后的扬展,眼睛一直是弯的,好像含着水,潋滟动人,我特别想和他多说几句,越无聊越好,我问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到底认识的都是什么人?”

“你自己看呗,我又不瞒你。”他用眼睛撇了撇他的手机,“喏,随便看。”

“有什么可看的,该删的都删了。”我知道他会把手机上的信息做一些选择删除,毕竟……他有个查手机的妈妈。

“喂喂喂!这话可就不对了,我每天删除之前可是全部给你过目的,你自己懒得看!我这么三从四德的男人可不多了。”

他三从四德?

那我岂不是二十四孝?

我懒得理他。

反正现在无心继续学习,只想和他放懒,我随手拿过他的手机翻了翻。

招福的消息蹦了出来。

没有原因,我能猜到我看到的第一条一定是招福。

招福和我只会乱叫,碰到他却像如鱼得水,看得出,记录删了一些,也能从他上下文里推测出他不断诉说他和前男友的往事,他又发来一张照片,说是最近偷拍的——他这个拍照片的爱好是不是太接近狗仔了?他把男生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又开始说我,说我在家长圈子里风评如何如何,有多少富家女单恋,最后还很狗腿地加了一句:“你特别想知道这个吧?”

我懒得理他们。

他的微信就像我想象的那么杂乱,不知有多少个群,多少条未读信息,多数群被他屏蔽了,我怀疑他故意加了这么多人,为的是让他妈妈找不到重点,又怀疑没有他妈妈的查阅,他会加更多人。

我突然有点好奇。

我清楚他这个人很多面,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那么他和微信里的这些人是什么关系?怎么说话?

就看五分钟。我自我规定。

我随手打开最上面的几个聊天框。

从语气看是他的初中同学,也许就是那天和我吃饭的那些,记录依然删减过,对方说话也特别有分寸,基本内容不过追忆初中询问近况聊聊烦心事。他对男生连呛带嘲,对女生很是温柔,多看了几个,我发现这不是男女区别,他对内向敏感的人不论男女都很有耐性,回话长一些,用词也委婉。我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他说:“你还在看?我做完了,我们吃饭去吧?”

我看了眼时间,我竟然看了半个钟头。

他的手机有魔力,他的确把涉及**的东西删到一干二净,但他的回复,他回复时的思路,他对不同事的看法还留着,他也不会刻意删掉那些他认识过的复杂的人,其中还有几个年长的成年人,我甚至不理解他们在聊什么,更不知道他的妈妈看到这些究竟作何感想。

“你有什么好奇就问我。”他说。

我很抗拒,我不想看他的手机,但我还是忍不住问:“这个是谁?”

他好笑地看了眼我挣扎的眼神,给我讲他和那个人认识的经过,我的问话最后总会变成录口供似的一问一答,他不介意,我问什么答什么。

我更想看了。

我鄙视自己,我不是他那失去所有信任感只能靠一点聊天记录保持安全的妈妈,我怎么能如此没有道德,整天想看他的**?翻他的手机?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人,难道我的人格也要堕落到偷窥偷看的地步?

“看吧看吧,我手机上的东西都是经过我删减的。没关系。”他笑嘻嘻地怂恿我。

我怀疑他在教我学坏,这不可能,他只想让我变好,那就是他在看笑话。

我冷眼看着一条告白消息飘了上来。我知道自己不该看,但眼睛只扫了一眼就把七八行字记住了。似乎是他初中同学,头像是个大美女,说虽然分开两年,“还是喜欢你。”

他手指一动就把消息删了。

我无语。

我一再告诫自己不可以如此放任,但每天放学之前,我的大脑像订了个闹钟,开始寻找他的手机,他不是把手机放进我的口袋,就是卷在一本习题里,或者干脆打开递给我。

“看吧看吧。”他笑得特别狡猾。

不论我怎样拒绝,他每天仍然时不时引诱我“看吧看吧”,而我越来越没出息,底线越来越低,我爱看他和副班长心照不宣地发一些烟幕弹似的消息,爱看他和队长激情澎湃地谈论比赛,爱看他偶尔在一些群里说几句话引来一堆“合影”,爱看他理智地为初中朋友们分析未来专业,爱看他主动劝那个尖嗓子男生积极一点,爱看他简断地回复那些向他示好或告白的女生——这一部分我看的尤其仔细,我承认我心理阴暗,看他拒绝别人我好爽——不论女孩的暗示如何委婉,他总能用最不伤人自尊的方式强调自己无心恋爱,只把对方当朋友,那些话又能恭维对方又能摆清自己,好听得我这辈子也学不会一句。当然,我也爱看他训招福,骂招福,给招福出主意。

这就是我最近染上的恶习。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自己如此自甘堕落,决定再也不看他的手机,他打开,故作夸张地小声说:“咦,有人给我发照片。”

我的意志还在坚持着,脖子下意识地向他的方向探了探。

“真漂亮,美丽,好看。”他啧啧称赞。

我坚决不好奇,虽然我已经在短短时间内把他的人际圈认了个七七八八,包括他那些红颜知己,也包括他一堆狗肉兄弟。

“这衣服太露,这不行吧?”他竟然给对方发语音,他说什么?

我伸手就把手机抢了过来。

他笑得差点捶桌子。

我的脸皮早就和每天的飞机一样不知进了哪个垃圾桶,我又是忿忿,又是羞愧,又是好奇。

他看的是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大美女他以前没说过——可能是他初中时在社会上认识的,这事也不复杂,他有个朋友家里做夜店生意,他跟着认识了一些人。我没多问,我想他没必要把所有认识的人向我交代。我盯着照片,美女穿着设计感很足的短婚纱,要说“露”,的确露出了一双大长腿,但这是婚纱……我瞪了他一眼。

他又在怂恿我看他的手机!

“发多少红包?”我一边生气一边问。

“不用,这个姐姐婚宴我要亲自去,到时候包。”他手里拿着一本大习题册,两支笔,桌子上摊着错题本,看着比我更像个用功的。

我心里还是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只针对我自己,最近日子过得太快也太快乐,不像是真的,我必须在这种飘飘然的状态下保持清醒,我说:“你为什么一直让我看?只是为了心理上和实际上的公平吗?还是你以前说过的,一起做坏事,一起说坏话,关系就会好,你在寻找共犯吗?”

“什么事被你一说都成了大事。”他没抬眼,还在做题,“你不想看吗?我只是挖掘了你的内心需要。你好奇我。但你对自己要求太高,定了一堆奇奇怪怪我猜不到的标准,很多事你不问我,你压着自己的念头,压过了头就告诉自己说不在乎,其实你在乎。你想知道我的事,我自己说,一来有视角局限未必客观,二来你未必相信,不如让你自己看,想知道什么问什么。”

我手里的手机突然变重了。

是的,我好奇他,他和我不同,我过于浅薄,一眼就能看透,我的过往经历只有两件,一件是他参与了的家庭狗血剧,一件是学习,十年如一日的学习。他呢,他的生活远超出我贫瘠的想象,就像我最近才知道,原来不止很多女生喜欢他,他小学毕业那年就收到过男生的情书,他甚至有一些能够谈心的成人朋友,他做过的事远不止拍个大家一起玩的视频,他打的架也不止意气之争。当我把聊天里的话一一找出来问他,每次都能听到一段新故事。他告诉我他喜欢喝什么酒,现在不喝了;喜欢抽什么烟,早就不抽了。我也更加明白他那种深入骨髓的自保意识,真正有害处的人也好,感情也好,他会处理得犹如行舟过水,只留浅浅一痕。我越是看他,越觉得深陷其中。也许在我内心里,一个真诚善良又不乏调皮叛逆的男孩理应这样长大。我好像把我从未经历的事经历了一遍。

他也如此。他不仅仅给我讲他的过往,他会告诉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处理某件事,为什么那样对待某个人,为什么要以某种方式说某句话。我知道这是他的“教学”,他又在教我为人处事的道理和技巧,这是他心中认定的他对我的“责任”,他不是要做一个老师,也不是要做一位长者,他也不想做我的朋友,他只是认为自己必须要把心中知道的一切告诉我,继续为我铺好未来的路。

“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想严重,说你多少次了,就会乱想。”他手中的笔一会儿勾一会儿挑,“你不会总想看的。现在只是看新鲜。”

我没说话。我的手机就在他的手边,他有时下意识地摸一下。

他只在最初那几天看过我的手机,后来只是偶尔看,等到我开始看他的手机,他似乎再也没翻过。

这很奇怪,但这又合乎我的判断,他不是一个需要靠窥视人的社交软件保证控制力的人,我想他妈妈也不是。

但他必须把那个手机拿在自己手里,起初,我每天一上学就自觉给他,他装模作样地推了两天,习以为常后,我偶尔忘记,他的眼睛就开始冒火,表情就开始不对劲,我想来想去才想起“还没给他手机”,连忙把手机拿给他,他还要找别的事发点小脾气。他贴身拿着那个手机,有时候紧紧握在手里,自己的那两个反而随手一扔。

也许对他而言,手机不重要,聊天记录不重要,但我们之间必须有这么一种保证,一种特权,一种定情信物。他只要拿在手里就够了。

是的,他不看了,我天天没事就捧着看,我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

但每当他下意识握住那个手机,嘴唇下意识地卷起笑意,眼睛没离开自己的课本,或者没离开我,我又怀疑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是不是他的心终于安稳了?我也同样安稳了?

我乐此不疲地看着那些消息,我问着,他答着,这些对话穿插在繁忙的课间,偶尔的茶餐厅饭桌,晚上等车的暇余,我问这些时,他的手总是握着我的手机,那个手机是他最近接触最多的东西,上课也经常握着,我快嫉妒了。直到考试来临,考试结束,我不记得哪一次第一拿得如此轻松,也许是幼儿园那一次。谁说恋爱影响成绩?那人一定失恋了。

高二最后一天是家长会,这次家长会虽然重大,对我们来说却风平浪静,他的爸爸——那个男人再一次做为双方家长出席,我妈妈十分平静,他妈妈也没有波动,大概因为他这次又前进了几名。他非要拉着我跟班委会那些人一起凑热闹,布置教室,打印资料,接待家长,结果就是我被一堆又一堆的家长包围,“请教”来“请教”去,他一定是故意的。等到一切结束,我送走最后一位焦虑的家长又回到教室,他在打扫,我在窗口看操场变得空空荡荡,突然,豆大的雨点斜打在脸上。

我们连忙关窗户,天空的黑云聚得飞快,世界突然变黑。

我们没有开灯,也没有做什么,我本来想带他庆祝成绩,现在只能困在教室里。

他接了根能对话的耳机线,和他妈妈打汇报电话,我继续翻他的微信,还有其他软件,不知不觉,我们的头靠在一起。

窗外电闪雷鸣,我们说着说着,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在墙壁间横冲直撞。

天越来越黑,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声完全盖住了我们的笑声。

我希望雨一直这样下,直到淹没全世界,直到世界只剩这个教室,直到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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