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小饭馆”的那位阿姨很是“善解人意”，说我看着疲劳，要是身体不舒服或者着急回家学习，先走无妨。妈妈听了很开心，我不知这位阿姨究竟是何方神圣，妈妈没异议我乐得告辞。和舅舅还有宴会主人打了招呼我赶紧出门，妈妈送我时嗔怪道：“你能不能学学你叔叔，他也不耐烦，你看他脸上有吗？你今天怎么心浮气躁的？”
我没说话，我总不能说我一想他未来家庭美满婚姻幸福人生如意我就浑身难受。
“我有套卷子……没做完。”我说谎越来越张口就来。
妈妈随口说了几句让我谢谢那个放我走的阿姨，我没细听对方到底什么身份，上了出租就在群里发了一道定好的奥数题，这同样是我们的暗号。没想到他的信息马上发了过来：
“你没事了？这么快？”
“嗯。你怎么回消息了？”
“我妈医院临时有事，我在外面吃饭呢，你直接过来吧！”
他甩了个地址，我以为他趁机和篮球队的人聚会，没想到目的地是个快餐店，冷气足灯光亮，一排桌子并着坐满人，有队长，有副班长和作家，有班花和眼镜，有他初中班级的那位班长，有那个尖嗓子男生，竟然还有一只招福？我实在搞不懂他用什么标准把这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凑到一张桌子上。招福本来坐他旁边，看我过来连忙把座位让给我，自己坐到对面——这只招福在初恋情人身边双商都有提高，可喜可贺。
他正毫不留情地批判他的初中班长，招福在一旁添油加醋，像极了帮凶和狗腿子。
“你有病啊？我当年挖空心思帮你追来的女生，你谈了两三年高三前说相处有问题？”他说。
“当时我们全班人帮忙叠飞机扔飞机。”招福补充。
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听了一会儿，这位踏实的班长显然不是个能讨女孩欢心的人，和女朋友感情好却老是磕磕绊绊。
他已经给我买好了炸鸡和红茶，还有牛扒汉堡，茶里没加冰，他把自己面前的烤鸡翅抓了一个给我，“你尝尝这个味道，辣得过瘾。”又对一桌子的人数落：“你们这群人一个个怎么就不能把智商放一点在恋爱上？一个个平时活得跟人精似的，怎么，谈恋爱也要事事顺着你们才行？有点自觉，别天天想着怎么让眼前的人服软，眼前人未必还能遇到。”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的，你说说你怎么谈恋爱，让我们参考参考！”副班长一向爱和他斗嘴。
“切。那我就传授一招恋爱秘诀，只要记住八个字，融会贯通，包你们受用终身。”
“别吹了！说吧！”坐在旁边的人也开始起哄。
“记着，当你有个喜欢的人，对他身边一切能够威胁到你的人和事，四个字应付！”
“哪四个？防微杜渐？”
“远交近攻？”
“知己知彼？”
“汪汪汪汪。”他说。
一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他在正经说话还是在开玩笑，但他神色严肃，谆谆善诱的，“对喜欢的人不一样，你们要用另外四个字。”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欢然道：“喵喵喵喵。”
众人愣了足有一分钟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笑成一片，叫的，骂的，打的，踢的，他的头被那个班长紧紧卡在胳膊里，大叫道：“高深道理你们这群人能懂吗？我特意总结这八个字就是为了普渡你们！凶巴巴的最后被人使唤，娇滴滴的最后被人伺候，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我靠啊！你闭嘴！”副班长气得口不择言，班花笑得花枝乱颤，只有作家还镇定着说：“过于通俗易懂，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我呢，只想着他刚才转头时欢快又狡猾的样子，还有嘴巴里那几声惟妙惟肖的猫叫。他为什么这么可爱？我认为他说的话都是对的，非常有道理，在座的人都应该好好和他学习，对他们的人生有好处。
“你也没救了。”副班长瞪了我一眼。
“虽然……但是……”一向好脾气的眼镜苦笑，“好像真挺有道理的。”
他们开始研究其中的“道理”，我仍然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漏，只想这样青春洋溢的夜晚，有许许多多朋友做在一起，我的身边还有我爱的人，恐怕一生也不会有几次。要是我们早点遇到就好了。他们的这群人的谈话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理智，说来说去离不开他总结的“汪汪汪汪”和“喵喵喵喵”，只有作家和那个尖嗓子男生一直没说话，但他们听得很认真。
“可凭什么我要服软？”副班长似乎越说越气，她平时特别洒脱，一提起爱情，心里似乎有无限怨气。我怀疑我们那位班长也和她差不多。不过，最近我看了班长和他的聊天记录，班长这个人看着周全，内心却多愁善感，有时过于敏感，从外表压根看不出来。
“好问题。”他终于在前班长和队长的夹攻下逃生，喝了一口可乐，顺了口气说，“因为柔能克刚。人家花木兰关山度若飞回家还对镜贴花黄呢，你天天夹枪带棒的谁受得了？面子用来干什么？吸眼泪？一看就是没被人生打击过。”
“怎么听着都是我的问题！”副班长不服，“那我问你，如果还是不行呢？如果我像你说的做了让步，最后的结果是倒贴，怎么办？”
“分手。”他干脆地说，“爱的本质不是勉强在一起，也不是迁就谦让，而是成长。如果一个人根本不想成长，不思考你们的关系，不愿反省，不愿改变错误，你们不可能有将来。长痛不如短痛。”
他们还在讨论，还在争论，也许只有我知道他说的话都是血泪教训，是我们的血泪，是我们爸爸妈妈的血泪，他开玩笑似的告诉朋友们，希望他们少走弯路。他一直带着笑，但他的声音是郑重的，朋友们也习惯信任他，一边笑骂一边认认真真地想。作家推了推副班长说：“你就试试怎么样？我觉得很有道理。”
“真的吗？”副班长一脸不情愿。
作家用力点头。她很少发表个人意见，物以稀为贵，她说的话却能引起别人重视，包括我也信赖她的判断。
副班长终于勉为其难地说了声“好吧”，其他人各自若有所思。他翻篇一样说起篮球队的成绩，接下来话题更多，一堆堆校园八卦，我听也没听过，副班长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其他人也是尖子生，前班长和招福是另一所重点学校的精英生，还有最近刚刚拿了校际冠军的队长以前读的也是个重点初中，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自己学校的老师同学，这个时候他很安静，含着笑偶尔看我一眼。
我在他身边和我不在他身边，对他来说究竟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高二暑假非常短，两个学校都要提前开学，在座的人除了队长都经过短期加量补习，能有这样一个晚上歇一歇，和朋友们聚在小店尽情聊天，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笑容。只有那个尖嗓子男生一直没怎么说话。下周就要开学正式进入高三，恋爱也好，失恋也罢，所有心事都要让位给严酷的高考，我和他也一样。当然在我心中有件事比高考更严酷，不，在我心中高考已经不算什么了。大家聊着聊着话题还是聊到高考，谈志向，谈专业，谈学校，谈复习，分开时又变成我在给每个人参考和提学习意见。
夜深了，他按照方向要求招福和眼镜送校花回家，队长和前班长送副班长和作家，还特意嘱咐招福：“喂，那八个字你不许用。”
“为什么？我认为太有道理了！”招福说。
“不，这是非常深奥的秘诀，其他人知道轻重，你的话，对别人只知道汪汪，对那个人也学不会喵喵，你只要把资料都复印给他就行了。不许说话！滚吧。”
招福“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送女生去了。他们的相处方式真够特别的，偏偏招福就吃这一套。
看那个尖嗓子男生正要叫车，我突然想起自己也给他总结了一张简单的复习重点，就叫住他把记事本上的内容传了过去，我低着头，故意没看对方诧异的神色。
“咦，你怎么突然这么会关心人？”人都走了，他凑过来问我。
“你似乎特别担心他。”我说，“我就随手翻了他的成绩单。”
“也不是。”灯火阑珊中，他的笑像一盏轻巧的光，“我只是有点理解他的心态——突然而然失去了很多东西，根本走不出来，想到处发泄的那种心态。”
他真的非常心软，他的善良是少见的，他不是在可怜谁，而是有一种天生的感同身受的能力，近乎慈悲。
他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他妈妈发来消息，原来是副班长，他和副班长一直以一种略带暧昧的口吻相互聊天。
“你妈妈不介意你谈恋爱？”我问。
“正常范畴内的同学交往，她不是很管我。”他说，“但她会一直看。”
我们不正常吗？对，我们异常。
“你辛苦了。”不知什么情绪让我说了这么一句，我心里不太好受，我想我在讽刺他，我凭什么讽刺他？
大概我最近掩饰能力有了提高，或者今晚的欢乐还持续着，我的语气没什么不妥，他的笑容也没有变化，随手打了一行字，“有什么辛苦的，比起作家，我挺幸运的。”
“作家？”
“嗯。你看不出来？对，你怎么能看得出来。她喜欢……她的好朋友。”
我的脑子顿时混乱了。
“不过女生的感情比我们复杂，这种喜欢也未必就是同性恋，反正她愿意一直单恋，一直陪着，鼓励着，你说她辛苦不辛苦？”
我继续混乱。
“其实……”他看了我一眼，“我以前就想像她这样。把感情当成一个人的事，一直……在你身边。”
我永远不可能懂单恋有什么意义，做为朋友陪着喜欢的人有什么意义，看着喜欢的人和别人幸福有什么意义。我是自私的，我喜欢就想得到，就希望对方永远属于我，在我死板的思维里感情也许也是一种等价交换，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换他的一切，就是这么简单。我没有高尚的情操，没有祝福的涵养，没有不打扰的自觉，我们要么是爱人，要么是陌生人，我学不会舍己从人的温柔和自虐。像作家那样鼓励自己的心上人追求真爱——放在我身上，我想想就要吐血。
“那现在呢？”我问。
“什么？”
“你现在还觉得单恋更好？”
他连连摇头。
这还差不多。
“不过，这只是因为我们足够幸运，刚好喜欢彼此。世界上大多数人面对的其实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或者不喜欢的人喜欢自己，或者根本遇不到喜欢的人。”他又说，“所以作家也没错，她选择了最适合的方式。”
适合不适合我不知道，我不遇到他会怎么样？早一点遇到他会怎么样？换一种方式相处会怎么样？我才不要为一堆伪命题浪费时间。无聊。我只问：“你妈妈……几点回来？”
他一脸无奈，吸气、呼气、瞪我：“你气死我了！我在跟你谈感情！”
“你在跟我谈别人的感情，我在跟你谈我们的感情。”我提醒他。
他没法反驳，也没法扑过来用额头顶我，只好继续“气死我了”，开始给他妈妈发消息。
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单恋，至少我明白他和作家的单恋心态，他们懂得感恩，愿意加倍报答别人的好意，这是一种性格上的厚重，所以他们的生命很丰富，有各式各样的乐趣，一个地方缺失可以从另一个地方找补。所以他们即使得不到心中最爱的那个人，也可以继续从亲情、友情、学业、事业、爱好中收获快乐，支撑他们找到更爱的人。可惜我不行。
我只有一种快乐。就算如他所愿领略了有色彩的风景，分享了有温度的集体，接触了从未想象的人群，就算我笑了，就算我的心态暂时静好的，一旦没了他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他终于收起电话，对我点了一下头，脸红红的。
看来他确定他妈妈今晚不回来了。
“你不回家……没事吗？”他迟疑地问。
我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上一辆车。他的手腕比我细，顺从，几乎快要绵软。
他觉得能遇到就是幸运，能陪伴就是美好，能奉献就是爱。对他来说单恋就够了。所以有一天我会变成他青春回忆的一部分，带着缠绵的痛和镌刻的美，也许仅此而已。
我不够。我对他的渴望来自最黑暗的底部，注定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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