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87

“干什么呢?需要我去学校接你吗?”

奇怪,她就算签了什么大合同也不会开心到给我打电话。难道她查了我的成绩,知道我又是第一,所以开心?不对,以往她查完成绩不过矜持地问一句,象征性发个红包,从来不会刻意表露,更别说亲自打电话。

“你怎么了?”我为刚才的事心烦意乱,没多少耐性。

妈妈本来很有温度的声音冷了几度,我们对话就是这样,越来越冷,越来越没话聊,最后都由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地草草收场,她不记过,只记仇,我也是。

“没什么,你暂时回不来,我让你叔叔送饭过去,你忙吧。”

她在说什么?我是不是被今天的第一打击到智商下降?为什么他们说的做的我一概不理解?

我茫然地看走廊对面的他。

这两天我对着镜子练习茫然,现在我体会到了,真该照照镜子。成绩,刚才发生的事,他意有所指的话,我的大脑缠成一团乱麻,妈妈为什么来电话?她怎么知道我“暂时回不来”?送饭?送什么饭?

肚子的确饿了,刚才一刻不停地忙,感觉不到,教室里的学生陆续走了,老师们也终于准备回家,班长他们几个家住学校附近,正在订外卖,说是准备一起商量下个阶段的学习计划。我们班的学风的确不错,班委会的感情一直很好,会真心实意互通有无,他们愿意拉着他这个后插进来的“二班学生”,也拉着我,我们俩各自有些作用,说不上谁更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没有根基的他和根本没有接受度的我很自然地进入了他们。他真厉害。

“我们不用订。”我对班长说。

“你们不吃?”他问。

“有人送。”

“送你们俩的?”

“嗯。”

“什么?”他插了进去,“谁送?”

我没多说,拉他回座位,刚准备问刚才的事,就听有人敲教室的后门。

是那个男人,他没有叫我下去,直接把两个大饭盒拎到教室门口。留在教室的学生他大多认识,客客气气打了招呼,才把饭盒放在桌子上。

“吃吧,你妈妈做的。”男人说,又对他说,“你阿姨给你也带了一份。”

他比我还迷茫,不禁问我:“你让你妈妈做的?”

我摇头,我只知道这是妈妈的作风,如果送饭——如果让这个男人送饭——肯定会弄两份,不会忽略对方的孩子。她不会让自己的行为有疏漏,更不会让男人为难。这个心思如果放在爸爸身上,说不定他们的感情还能好点。

我们只好请送饭的男人坐下,班长他们的餐点也到了,他们一伙人主动坐到前排角落,离我们很远。

“你妈妈本想亲自来,结果钢琴老师突然接到比赛新规定,和她商量曲目的事。”男人说。

“她为什么做饭?”我不想听这个。

“家长群里很多人突然@她,感谢她,她一高兴就做了。”男人把自己的手机拿给我们看,我狐疑着,他也把头凑过来,微信的家长群组里充满感谢,感谢我妈妈培养了品质如此优秀成绩如此了得的孩子,不但自己上进,还在高三最忙碌的时间帮助同学,一段段写得真情实感,他负责翻,我负责看,越看越莫名其妙。我总结了一下:一群家长突然夸我,妈妈被捧得心花怒放,于是下厨房给我(们)做饭了。

“无聊。”我说。我一肚子气闷无处发泄,这群家长竟然这么热闹,妈妈也虚荣心膨胀,公主病大发,无聊透顶。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在夸你呢,你看……”

他翻着他爸爸的手机,又翻自己的手机,家长群和班级群对照着,他“哦”了一声。对我说:“事情挺简单的,大伙成绩不好纷纷给家长发用功照片,证明全班成绩下降了,证明自己正在努力弥补,证明有你帮忙下次考试没大问题,你不过是顺带的,但家长们的注意全被转移了,竟然都跑去感谢你妈了……哈哈哈哈……”他不住捧腹,在他眼里,世界充满有趣的事,所有行为都能得到他善意的笑,他太容易快乐了。

“多大了还搞这种把戏。”我还是觉得他们无聊。

“不然呢?平时在家长面前夸你?怎么可能。你看上次,一班全员留一班那次,有人找你妈大夸特夸吗?”他大口吃着饭盒里的菜,妈妈的烹饪水平肯定不如他妈妈,但他吃着新鲜,还客气地对他爸爸说,“这么多菜,替我谢谢阿姨!”

“为什么?”我问。

他笑了,他爸爸也笑了,好像我问了个傻问题。

“你这种‘别人家的孩子’,我们烦都烦死了,谁会主动和家长提你,本来高高兴兴的,提起你立刻就成了‘你怎么不学学你们班那个第一名,看看人家,每科成绩都好,人还那么精神好看’,等等等等,简直是噩梦!”

我喜欢听他明贬实褒的夸奖,他的笑容是鲜活的,声音是洋溢的,他的状态……我突然意识到此时的他如此快乐,不需要遮掩和我的亲密,不需要忌惮任何玩笑,不需要担心任何不必要的误会,因为他的爸爸在这里。尽管他在心理上和实际上和父亲划清界限,但那份父子间的信任却还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还能让他放松,一个是我,一个是他已经放弃的爸爸。男人没说话,只含笑看他,他们能够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似乎一辈子也不会再有几次。我猜如果男人还在他身边,肯定不会要求他学习“别人家的孩子”,那目光分明在说自己的孩子才是最好的。

我不知为什么放慢了吃饭速度。

“对了,我在校门外看到你妈妈,我让她回家了。”男人说。

“哦。”他对男人和往常一样,没有刻意的不理,也没有刻意的搭理。

我顿时警惕,男人碰到前妻?他们是怎么碰到的?他妈妈一向等在不起眼的地方,男人开车可能看到吗?是不是放慢车速留意寻找的?校门口可以停车,男人下车特意和前妻说话?他们说什么?只说一句“你回去吧”她就乖乖回去?他们说了多久?他们是不是寒暄、叙旧?他们是没话找话还是欲言又止?

这个男人……心里一直想着前妻,会不会背叛我妈妈?!

“喂喂喂。”

我眼前一黑,一只热热的手横拍在我脸上,正好挡住我的眼睛。那只手来势快,却没有力度,不是拍在脸上,是停在脸上,他的手心在我睫毛上蹭了几下。

“你干什么?”我不悦,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丢脸,尤其在对面的男人面前。

“你想什么能不能别直接写脸上啊,真是的,说了多少遍就是改不了。”他放下手抱怨着。

我不解,他说过吗?多少遍?他说话能不能科学点?

他用小手指在我眉骨边画了个小圈圈,动作很隐蔽,就算他爸爸坐对面也发现不了。

我心情顿时好了,好吧,就算他说过很多遍好了,我也可以试着改改。

男人继续笑着看着我们打闹,似乎也知道我想了什么,却不介意,一脸坦然。

他在他爸爸面前毫不避讳,又动手又动嘴,笃定他爸爸不管他,也不会把任何事告诉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他心里渴望在人前和我有非同一般的举动,用一句话或一个动作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所有人。不是出柜,而是告诉别人我们在对方心里与众不同,这是他根本没法控制的下意识行为。在好友面前,在同学面前,他每每这么做,今天也是。说他有心机也好,说他孩子气也好,说他没安全感也好,他随时要昭告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在家长面前他同样想这么做,在他妈妈只能憋着,在他爸爸面前就成了加倍表现。可如果他的爸爸没给他安全感和信任感,他又怎么会毫不在意地表现出来?说到底,他还是不成熟,尽管所有人说他早熟。不,再早熟的孩子也渴望亲情。

我心头一层层黑毛般的恶意,真想告诉他这男人平时是怎么对待那对小孩的,多数男人嫌麻烦,对育儿不上心,这男人事必躬亲,和颜悦色,也不会像当年我爸爸那样抢着唱白脸,把黑脸的事一股脑给妈妈,而是该宠就宠,该罚就罚。可以为演出的衣服道具忙到十一二点,但小孩必须在旁边帮忙做;也可以任由孩子哭闹不休将他们按在钢琴前,许诺一些游乐园、电影和有数量限制的玩具。我能想象两个孩子今后的优秀,所以加倍鞭策自己,就算我没有爸爸妈妈悉心扶持,我也不能输给他们。算了,这种事告诉他也没用,他会说我小心眼,反正在他的圣母心态里,弟弟妹妹就是应该被宠着,何况,现在我们会宠着彼此,不需要父母了。想着想着,我的心情又平静了,那些竖立的黑毛一根根伏顺,像只黑豹变成黑猫懒懒瘫卧着。

终于恢复了理智,我开始分析眼前的情况,奇怪,他爸爸进教室之后跟那几个同学打了招呼,那里面既有我的绯闻女友作家,也有他的绯闻女友副班长,男人对我的事没兴趣倒也正常,但看到亲生儿子的女友,怎么说也该多看几眼,或者客气地再叫几个菜邀来一起吃饭,这男人可没有社交恐惧,平时家里招待客人都是他在张罗。男人自然知道我们关系不一般,说来上次我们还在他面前直接吵架……我们在他眼里到底是怎样的?是不是察觉了什么?男人对另一个桌子看都没看过一眼,专心致志盯着亲儿子,出于尊重,也会礼貌性地看我,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按理说,家长们不会没事想到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可这男人心思一向细腻。如果真看出了什么……

也不会怎么样。

以我的疑心病程度,会得出这种结论实属反常。不过,倘若这件事的曝光有危险系数,他的妈妈无疑是最高级别,我的妈妈只能算中等级别,我的爸爸……天知道他会搞出什么,他最好一辈子远离我的生活,就像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进他的生活,至于眼前的男人,连低等风险都称不上,几乎零风险,说不定还是个安全阈最低值。男人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还会帮忙遮掩一二——也只是遮掩一二。男人不坏,不为难人,我在那个家横眉冷对,从未见男人对我有任何指摘,也不会为了讨好母亲而来刻意巴结我,所以我能够一直礼貌。可男人懦弱,也就缺少一份担当,也就只能任由两个女人当年闹得天翻地覆,自己却像个隐身人。一旦这件事闹出来,男人会再一次变成隐身人,不,他没有隐身,他只会痛苦地看着他爱的两个女人又一次闹得不可开交,这次还要加上他最爱的儿子和他一直善待的继子,也许还会殃及最小的孩子们。但男人仍旧会毫无作为。

他像他爸爸。

长相有点像,气质更像,内里似乎……一模一样。

我是明白这一点而深陷其中的,所以我不埋怨他。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弱点,温柔到一定程度必然不愿伤害任何人,必然滋生软弱。我不能一边深爱他的温柔一边责怪他不坚强,就像不能一边喜欢被子柔软一边嫌弃它不如墙壁结实。我只是绝望。这种性格不好吗?不好。但也有好的地方,妈妈在这男人身边又安宁又幸福,夫妻是同根同体的,一个软一点,另一个硬一点,这本不是问题。就连爸爸遇到个与他截然不同的泼辣阿姨也得到了幸福。但这种性格于我、于我们却是毁灭性的,因为我不是妈妈,我身上其实有爸爸的劣根性,我没有快刀斩乱麻的笃定,我只有懊恼和消沉,自私和阴暗,抱着别人的温柔不肯松手,爱上谁就想和谁一起躺平。我也是个懦夫。

真绝望。这一地鸡毛似的热闹,这节外生枝的亲情,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时有一点小甜头,我们的问题却丝毫没能解决,不,一切让我更绝望,绝望加上内疚,内疚加上憎恨,一张涂乱的画色彩斑驳,最后让人厌烦到只想泼一桶墨,统统结束。

我加快了吃饭速度,见我筷子动得快,他也低头扒饭,不到两分钟我们吃完了。

男人把失落掩饰得很好,只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怎么不把东西收拾好?”

他“啊”了一声,连忙收拾桌子上的饭盒,有点手忙脚乱,男人的两只手也跟着装那些小盒子——妈妈弄的保温饭盒,一盒三层,一层有三四个盒子,跟乐高似的。男人笑道:“上大学一切都要自己做,暑假好好学学这些,不能娇生惯养的,也让你妈妈轻松点。”笑容里既没有取笑也没有责备,似乎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话,我听着却很难过。他没出声,反倒转过头看我,我已经把盒子收拾好了。

“为什么?你才应该娇生惯养吧!气死我了!”他笑了,我想他得到一句父爱是难过的,但他看到我就开心了。

我懒得理他。我们的生活状态其实差不多,吃完饭把盘子碗扔在桌子上,自有人收拾整理,一日三餐也好,洗衣刷鞋也好,我们只在学校轮值日的时候拎拎水扫扫地。只是我有过一段照顾自己的经历,父母离婚后家里没有保姆,我也不相信保姆,怕她们看到什么到外面乱说,于是很多事学着自己做。爸爸喝酒后不顾邋遢,我却要让自己体面干净,爸爸也曾因为这件事打我,他总有理由打我。离开他后我又开始富家子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但比起他从小就被妈妈全方位包裹着,我要独立得多。

“人家从小就很独立。”男人教他把饭盒按大小颜色扣好,随口说了一句。

“切。”他挺不服气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又像嗔怒又像得意,我心里的那些毛毛又开始向上竖,这次是一堆狗尾巴草,毛茸茸软乎乎的,他好气又好笑地抱怨:“你看吧,你就是全校学生的公敌!所有家长都夸你!只要是你做的都是好的!我们比不上!”

我快被他逗笑了,刚认识那阵他就这么逗我。他没发现他已经不知不觉把他爸爸划入“自己家”,而我是“别人家的孩子”,亲情的惯性到底断不了,疏远的父亲尚且如此,何况亲熟的母亲。我的恶意再次高升,倘若男人知道那位天使母亲动不动就打孩子,会有什么反应?当年妈妈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看到我身上的伤口勃然大怒,直接把我带回家,不论父亲怎样哀求,又怎样要求打官司,妈妈再也不肯把我还回去。男人呢?狠得下心直接打官司,在法庭上控诉前妻殴打自己的儿子吗?他妈妈可不是我爸爸,自己消沉一阵还能再找个女人。真难办,难怪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身上的伤口,这件事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成为所有人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和外人眼中的谈资、指责和笑话。他和我一样不愿活在别人的议论里,更不愿活在别人的同情里。

被人可怜是什么感觉,我很清楚。那年妈妈搂着我的肩膀下了楼,我没有回头看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我在小区楼下看到妈妈的车子,心里松了一口气,我终于不用继续挨打了。

下一秒,我如坠冰窖。

车门打开了,驾驶位坐的不是妈妈的司机,是那个男人。

我迄今不明白那一天妈妈为什么突然来爸爸家,妈妈一向懂礼数要面子注意细节,不论何时来看我都是自己开车,或者由司机开车,不会让我看到那男人,可那天车上坐的偏偏是那个男人,他看着我狼狈不堪,像个无家可归又被人肆意踢打的野狗,这些伤痕还是我爸爸造成的,他俯瞰我们父子的笑话,尽管他克制,善意,没有一个关心的眼神,没有一句表达情绪的废话,没有一个接纳的动作,担心他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会刺伤我。但我被他的存在打败了,我以一个需要怜悯的形象出现在我最憎恨的人面前,从此以后我冷淡也好,优秀也好,我都是一个弱者,需要他们的施与才能苟活。太痛苦了,那种必须接受别人同情的挫败感。

活着真难,和我一起死最好。

“行了啊上仙,一顿饭你能想多少东西?心思太重了。”他突然在我耳畔小声说。

我一惊,就算他不介意他爸爸,这种动作是不是太大胆了?何况这种动作在父母面前太不检点了,我不赞同谈了恋爱就旁若无人地搂搂抱抱。

我正要说话,才发现那男人已经拎着饭盒转身和班长他们寒暄,没人注意我们。

“我送送他。”他说。

我点头,父子之间还是有一些不想外人听到的话,哪怕是客套话,哪怕相对无话,终究需要一点无人打扰的东西。

我摸着耳朵,他真大胆,差一点就亲到,他知道我心思重,胡思乱想,却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迅速把这顿荒唐的饭推倒,这顿饭不仅荒唐,还累,比刚才三小时的忙碌更能抽干我的力气,我的情绪过山车一般上下颠倒着翻腾,一会儿极爱一会儿极恨,太累了。还是重新回到尚未解决的难题上:他似乎看穿了我试卷上的文章。那么我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我不由更烦恼,看班长他们说得热火朝天,想也不想就站了起来。

“你们留下想做什么?”我坐到他们中间。

“你来的正好。”班长说,“我们正在商量以后怎么学最有效率。我问了下大家想考的学校和专业,没重复的。我们完全可以各自说一下方法和计划,取长补短,互相督促督促,你说呢?”

我随便点了下头,高考和我没关系,和他也没关系,但他们的想法是好的。于是我说:“你们手上有今天的卷子吗?”

“有啊,我们都没交。”他们指着四张桌子拼成的大桌子,上面一堆卷子。

这就是好学生的特权,我十分不喜欢,但想想他们自己找问题,而且有能力找到问题,比他们差一些的学生其实更需要老师帮忙分析问题,那么他们留下卷子,其他人交上卷子,这件事也不算不公平,我可以接受。而且,他已经先斩后奏留下我的卷子,我能说什么?我只好说:“你们先把各自的卷子按照平时的搭配完整看一遍,相互分析问题。然后把学习计划列一张略表,把各自的参考书和题库也标上。”

他们的学习习惯一向好,明白人外有人,平时会找擅长自己不擅长科目的人搭配着学习,今天也不例外。他们的友谊充满功利的社交式互助,也不乏属于这个年龄的真感情,有时也意气用事,也许他们现在还不懂一种既实际又有人情味的关系是多么难得,他们是幸运者。他们问了一些细节,就按照我说的两三人分一桌开始忙碌,没有任何异议。

我似乎理解了他说过的同学们对我的复杂感情,而我也开始在人群中转移注意力,找乐子,找解决问题的线索。

但这些事没有意义,我坐在自己的位置铺开试卷等他回来,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我们没再说刚才的饭和刚才的男人,只当吃了个两份外卖,谁会管外卖厨师和外卖员,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没错。他看到我的卷子就起了疑心,但我的丢分点太隐蔽,太像思索后的一点差错,就连单词笔误也选了个长而难记的,他便叫来一堆人向我提问,趁机观察我,我根本没发现他的目的,不胜其烦地只想赶紧打发所有人,于是我暴露了,我暴露那些错题我明明可以做好,那些分数我明明可以不丢,他会怎么思考这件事?我的计划会不会暴露?

他试图露出轻松表情,见我毫不客气地板脸,也就不敢胡来,规规矩矩坐直身子,左手抓住我的手机,右手捞起一只笔,露出一个近似讨好的笑。

我顿时又没脾气了。

他这个人最会察言观色,也最会顺杆子网上爬,给他一个好脸色就上房揭瓦摇尾巴,看我脸色好了,他堆欢似的笑退下去,真实的得意和欢喜堆上来,语气也高挑了。

“你说说,你怎么回事,怎么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双手拍着我的卷子。

真可爱,我现在只想把自己的手放上去让他随便拍。

但我不会看到美色就失去理智,我没那么荒唐,我明白他现在的态度是装的,他刚才说的话和即将说的话都不是之前想说的。经过混乱的几个钟头,他找到了最妥帖的对付我的办法。他总说我心思多,其实他心思比我更多,总换样,只是我的心思都是坏的,他的都是好的,他会在无数心思里选个最好的说出来,导致那不能叫心思,叫心意。

我拿出我记录他错题的纸张,示意他自己看。我能看出他的错题不是故意的,他初中基础好,高一却走偏,和一班整体水平差了一些;他的心理素质真不怎么样,这种突然加大难度的考试显然让他有点怯场。还有他的确有点心不在焉,包括他此时此刻的神情,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错题上,而在我的脸上。

我最讨厌这种不认真的态度。

“我说话我说话。”他连忙赔小心扮配合,“我就是……有点浮躁吧?浮躁。”

“你今天打算怎么回家,怎么跟你妈妈解释?”我问他。

“有什么可解释的啊。”他好像根本不在乎。

“你成绩下降,再加上今天家长群里家长们都在@我妈妈,她还碰到了你爸爸。”

“不会怎么样吧,就算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

什么态度!

我越想越难受,今晚他肯定还会挨打,说不定打得很厉害,我却什么也做不到,我没预料到这次考试难度会突然增加,我只知道他的实际水平和一班水平有差距,就一直强调稳扎稳打,务必先把该补的补了,该巩固的巩固了,倘若我提前准备一些有难度的题目让他练手,哪怕让他多做几套真题,他的名次也不会下降。都是我的错。

他看着我,好像越看越难受,只用更温柔的语气说道:“没事。我们还是看卷子吧。你给我讲讲,我看你也心浮气躁,有些分数你根本不该丢,我也一样。我们可能都需要收收心——要是还想要成绩的话。”他说的一字比一字轻松,说到最后竟然笑了。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可惜我一向猜不到他心里想什么,他的黑眼睛里只有我的样子。我一边猜着一边倒过笔按在第一个错误上,我不管他的妈妈在家里等多久,今天他必须把这些东西全部弄清楚,否则不要回家。这个教室里留下的其他人也必须做完我说到的事,否则下次我不会陪他们。

他看着我,怯怯地向后缩了缩肩膀,这次是真的,他的确有点害怕。

“我说,”他小声地,“今天都要做完?”

他问什么废话?

“不……不急吧?”

“再说一遍?”

他不敢再说话,连连摇头,小声嘀咕“死要面子……气死我了”。

他还敢生气?我才快气死了!学习态度如此不端正,难怪成绩下降,我对他的管理实在太松懈了。

“听你的听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快快快讲题,别生气,别浪费时间。”他哄我,跟哄闹脾气的小孩似的。

什么态度!我不能接受他成绩下降,我必须修改我的计划,否则我们就算死了也会被家里的大人小孩耻笑,说不定别人会认为我们承担不了高三的学业压力。就算要死,也等到他坐到前三排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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