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警钟大作。我大意到和他一起走出校门,这次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他妈妈却没有惊讶,习以为常般,只是没跟我说话,我也不知说什么,连打招呼的礼貌也忘了,直愣愣看他们走远,他们谁也没回头看我,我像经过他身边的路人。我看着两道影子消失在夜灯下,不知不觉想起我曾经看到的:我被他打了,去茶餐厅处理伤痕,出门正好看到他和他妈妈的背影。
不到一年,我们的关系天翻地覆,我们体验过幸福,可生活没有改变,他仍然垂头丧气地跟在妈妈身边,我依然要回去面对讨厌的家,我们从敌人变为爱人,结果呢?当时我每天想着怎么诱导他杀我顺便让他完蛋,现在我每天想着怎么诱导他和我一起自杀一起完蛋,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吗?是吧,我已经想破脑子,想得都快疯了,还是只有一个办法。
我一步一步往家里走,我已经把自己假装成冰块和石头,阴沉顽固,谁也休想改变我。
一进门就感受到客厅的低气压,妈妈在,男人在,两个小孩也在,他们怯怯又反感地看我,我无视他们走向楼梯。
“你站住。”妈妈说。
我站住,转身,目不斜视。
妈妈一向冷静,她说话自有道理,遵循某种公正,别人很难反驳她。
“今天你弟弟妹妹没参加比赛,他们一直哭,根本没法弹琴。”她的语气很平淡,眼睛却紧紧盯住我,“这都是你引起的。”
“情绪受影响是心理素质问题,关我什么事?”我冷笑。
“他们是孩子。”
“呵呵。”孩子?我当年也是孩子,她最没资格和我说这两个字。
她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她在忍耐我,平时我冷笑她只当做没听见,今天不行,她要教育小孩,她要给小孩一个公道,这是一个妈妈必须做的。她放平语气,仍旧很节制地说:“今天的事是你不对,不论你有什么理由,你的弟弟妹妹没有招惹你,他们和任何事没有关系,不论你在迁怒还是有别的想法,你不该这么对待他们,你必须跟他们道歉。”
“什么弟弟妹妹,别给我乱按亲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笑着问。
她似乎屏住了呼吸,眼神更加冰冷,“你没有弟弟妹妹?你是不是想说你也没有妈妈?”
我不置可否。
男人上前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冷静,他们的目光短暂贴了一下,妈妈果然冷静了。男人没劝我也没看我,转身想要抱两个小孩,口中温柔道:“咱们该去睡觉了。”
“不行。”妈妈阻止,“今天他必须和孩子道歉。”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或者过一阵子。”男人劝道,“都冷静一下。”他神态委顿,他自然不开心我这样对待小孩,强忍着不悦还耐心劝着。
“这不一样,如果小孩子做错了我也会让他们道歉。”妈妈说。
呵呵,看她这幅公正的嘴脸,她以为自己一碗水端平?我偏不道歉。怎么从来没有人对我道歉?我到底欠他们多少东西?我对她无礼,扫她面子,故意找茬,她全能忍,吼她的孩子一句却不行,一天时间她不想个双方安抚的办法,只一味要求我道歉。我就不道歉!
我斜睨两个小孩,他们已经换上家常的童装,演出服扔在沙发上,皱皱巴巴,像枯萎的黑色大丽花和白色牡丹花,看着很大其实很小的两朵,他们知道自己的妈妈受到攻击,虽然害怕我,却也生气地瞪着我,同仇敌忾。看吧,这就是这个家庭真正的样子,撕开日常的那些虚伪,那些刻意的笑脸,那些偶尔的和解,这就是我每天生活的地方,他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我是他们的对立面,他们恨不得我赶紧滚蛋。
我偏不,我今天回来就为找不痛快。
“说话。”妈妈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她语气冷硬,我发现我真像她,我平日就是这么一个面目可憎的样子,只有自己是正确的,只有自己是有道理的,旁人都应该遵守自己的规则,否则就是僭越,就是不识抬举,就是愚不可及。
“说话?”我反问,“说什么?”
“道歉。”她连一个字也懒得多说,她想过讲道理,我根本不听,我知道她的公正把戏,我从小公正到大,还在同学中赢得了正直的美誉,什么公正,不过自己处理不好人情也处理不好世故,索性一刀切两半,从此黑的白的好的坏的看着省事。有个屁用。
“道歉?或者您做个示范?”我冷笑,“我不懂什么是道歉,我妈妈没教过我,言传身教,都没有。”
他说我恋母。
没错,我妈妈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不会因受委屈哭泣,不会因害怕发抖,不会因非难丧失判断,不会因逆境失去理智,她看似铁石心肠,其实稳如磐石。她也会感情用事,也会冲动不自知,但在最关键时刻她永远是稳的,是镇定的,她极少失去自己的仪态,她身上的一切,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追求的,我模仿的,不论爸爸多么慈爱多么宠溺地教育我,我沾染不到一丝一毫他的软,我下意识嫌他没用,我只学妈妈。
要是“缘分”这个词是客观存在的,我和妈妈没有这个东西,尽管我们血脉相连,我们永远在彼此世界之外看着,她不主动抱我,她早就抱不动了;我也不主动投奔她,我要面子。我们本该形同陌路,却被扭曲的父爱和法定的母爱重新拉到一处,我日日夜夜看着她的幸福家庭,她也日日夜夜看着我嫉妒的丑态。我爱她,每当我听到别人议论她,恨不得拉着那个人争个你死我活,可我从来没有得到这个机会;我也恨她,她把那么多我见都没见过想都不敢想的温柔给了新的孩子,她抱着他们,抱得紧紧的,指缝间露出一点关怀,一点教育责任,一些钱,掉在地上,那是给我的。
就像现在,她愈发冰冷地凝视我,我们的目光在交锋,谁也不肯退让,他被他妈妈逼得束手无策,只要她慌了,她哭了,她流露出求饶和依赖,他就只能丢盔弃甲。我不会,不论我妈妈做什么我都不会服输,她也从不对我低头。我们可以在这个客厅对峙一整个晚上,不睡觉,不休息,她不管我也是孩子,我更不管她是我妈妈。至于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我才不在乎,她怎么知道我不想被爸爸打死,多管闲事的女人,我早就不要她这个妈妈她还来管我。
贱货。
我的笑声满是鄙夷。
“都冷静一下,一家人什么事都能解决,你们……”男人只好打圆场,试图把妈妈劝走。
“叔叔,您当什么和事佬?谁跟您是一家人?您跟谁是一家人?您这么有空照顾别人的儿子?”我笑道,“我和我妈妈说话关您什么事?假惺惺的。”
他没动,没声响,却显然动怒了,他没想到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寄生虫突然扇他一耳光。是的,自从我走入这个家,他不曾亏待我,我不曾失礼他,我的教养那么好,是爸爸一点一滴磨出来的,哄出来的,爸爸捧我在手心,雕刻璞玉一样把我创造出来,让我人见人夸,就连小区的门卫还能在若干年后那么清楚地回忆我,用我教育孩子,我却要和另一个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用所有的好修养对待他,压下心中的憎恶。这个男人窝囊透了,只会看着两个女人吵架,不管自己的儿子却要善待别人的儿子,现在他依然不顾自己孩子的委屈,不敢说我一个字,只想维持表面和平,他做的事都是为别人打算的,都是不得已的,都是委曲求全的。
傻逼。
我看着这对男女,我知道他们在婚姻中的不幸,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只有他们犯错,他们被各自的命运推动着,他们一心一意相信过爱情,倾尽所有奉献给爱情,他们其实比自己的伴侣做得更多,也做得更好,但那爱情被现实冲散了,他们在急流中偶然被冲到一起,靠着彼此站成岸,逼着自己冷硬才能重新扎下根基。这些我都知道。他们靠着彼此的谅解将一堆又一堆的不幸堆出新的宅地,他们是共犯也是战友,他们彼此支撑着生根茁壮,开出两朵洁白无暇的小花,我看着那两个小孩,他们不甘示弱地盯着我,和我一样不退让,不愧是妈妈的孩子。
恶心。
我不受控制地开了口:
“让我道歉?你们凭什么让我道歉?我的错?你们要不要脸?谁的错?一切都是你们两个搞出来的!你们的孩子只有这两个东西?我们不算人是吗?道歉?因为他们没参加钢琴比赛?因为他们哭哭唧唧?因为他们小?今天的情况不因为我,因为你们两个,我训斥这两个东西还不是为你们善后?我哪里有错?他们坐在车上乱喊,当众大哭,没有一点教养,这些事我们从来没做过,幸好我们没被你们教育,学不到这些吱哇乱叫的丑态,你们是不是该检讨检讨?”
我在强词夺理,我开心地看着他们面色惨白,这些年来他们承受了无数责骂,他的妈妈在他们所到之处宣扬女人的无耻和男人的下作,从公司到小区,送车站到路面,呵呵,他的妈妈和他一样,完全没有做坏事的天赋,这件事若是交给我,若是我在他那个位置,我才不会一遍一遍亲自骂,我要利用网络让他们闻名全国走出国界,我要用我一脸无辜的好看面孔和要掉不掉的纯洁眼泪信口开河,再佯装自闭得到所有同情,我会让他们今生休想翻身,永世不得超生。
看看吧,这对男女根本没想到平素沉默的寄居者吃了那么多粮食,费了那么多钱,给了他们那么多脸色,还敢恬不知耻地当面扯下遮羞布,在两个小孩面前把他们骂到灰尘土脸,但他们拿我没办法,这就是他们的七寸,他们没法反抗,受害者的位置为什么让人留恋?因为受害者可以理直气壮!
“你们不用装,一个装作很讲道理,一个装作很有涵养,你们想骂我为什么不敢骂?因为你们一个理亏一个心虚,只能想办法对我惺惺作态。别以为你们养着我,这个大房子多少钱买的?谁赚的?怎么赚的?没有启动投入哪里有利润?有一部分是我奶奶的钱,花在我身上天经地义,和你们没半点关系,和这两个一身光鲜的东西更没有关系!奶奶打拼一辈子凭什么给外人花钱?公平吗?凭什么我爸爸只能娶坐台女!凭什么他妈妈被说成疯子!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是小偷!偷光老公和妻子养肥自己,你们竟然还敢要求我道歉,还敢跟我摆恩人的架子,这个家大人不要脸小孩没教养,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早就忍够了!”
我说出了我从来不敢想更不敢涉及的事实,没错,那是我灵魂里一直回避,坚决不去面对,下意识极力否认的东西,因为它揭露的人性和世态太可怕了,可怕到我根本不能相信这个世界。我的妈妈被辱骂,被厮打,被议论为不知廉耻的小三,他的妈妈呢?真的得到同情了吗?不,我分明听到有人说:“那个女疯子。”我的爸爸娶了什么人我怎么可能没有耳闻,但我不信,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欺欺人。什么疯子,什么坐台女,没有这回事,都是人们胡扯。
世界真不公平,妈妈愿意抛弃一切对待爸爸,男人愿意竭尽所能对待他的妈妈,他们却被各自的伴侣逼到心灰意冷;
世界弱肉强食,爸爸和他的妈妈明明是受害者,最后竟然沦为众人的笑话,反衬着出轨者的成功和幸福。
这个世界,我早就忍够了。
我的妈妈突然笑了。
不论有多少不满,我的妈妈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女人,她凉如海棠的笑总是漫不经心落下,让人心尖颤动。她的声音也像深秋的潭水,透着一丝丝不成型的冷,直接飘进骨髓,几乎让我哆嗦。
“你忍够了?”她像是自言自语。
我也笑了,说不定我的笑和妈妈很像。我知道她也早就忍够了。她对不起我?根本没有。奶奶的财产属于爸爸妈妈婚内继承,他们两个纷争也好,亏欠也好,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认为父母的财产一定属于儿女,父母爱给谁就给谁,所以我也不认为外公亏欠了妈妈,法律只规定抚养,不限制遗产赠与。我不知道她当年有没有不要我,是我不要她,我坚决跟着爸爸。后来她在抚养权之外领回了我,锦衣玉食把我照顾到高中,她对我不用心吗?她连水笔球鞋都给我买最贵最好看的,她紧盯着最好的补习班和高端夏令营冬令营,各种各样的优秀老师高考状元哪个我不认识。我的全校第一哪来的?我自己学来的,妈妈拿钱砸出来的,她欠我什么?什么也不欠,我倒欠她一屁股债。她只是不能像对待两个小孩那样对待我,我就横眉冷对,天天挑刺,整天在家里制造低气压,冷落女主人,不屑男主人,吓唬小孩子,我是这个好不容易活过来的家庭唯一的阴影,我是毒瘤。
我的笑刺激了妈妈,她似乎就要说话,男人以半拥的姿势揽住她的肩膀,低声说:“冷静点,他还是个孩子。”
我快吐了。我见不得他们亲热,他们当年就是这么抱在一起彼此安慰吗?然后他们就不离不弃找到终身伴侣了对吗?
我笑着,左看右看,妈妈的家自然摆设得意趣高雅,和爸爸现在那个又俗又土的房子不同,和他家那个陈旧简朴的房子不同,我看到桌子上的簇起如浪的果盘,里边的水果没人吃,水果刀还在一旁。
我一步上前拿起那把刀。
“你做什么?”男人骤然变色,挡住妻子和孩子,妈妈紧紧盯住我,两个小孩一直紧绷的情绪再也受不住,大声哭叫。
看,什么“还是个孩子”,这才是他们眼中的我,一个寄生虫,一只野狗,一个危险分子,一个必须有摄像头监控的精神病。我心知肚明。
“我说我忍够了。”我笑着,双手一合把刀折了起来,在手里颠了颠,那把刀有珐琅有雕花,很有重量。
我抡起胳膊用力砸向他们身后,砸中客厅墙壁上一个隐蔽的摄像头。
“奸夫□□。”我说。
这是我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哭个屁。”我对两个哭成一团的小孩吼道:“两个讨厌鬼,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见你们!”
我回来就没放下书包,现在也不用放,它像以前一样装满我的罪恶和我的伤口,流脓发臭,却滴水不漏地坠在我的手臂,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行李和倚仗。我走出家门,走出他们仇视的目光,没错,最后那一刻,他们看我既害怕,又憎恨。
对,我就是个讨厌鬼,我忘恩负义,我歇斯底里,我狼心狗肺,我心里只有恶毒、怨怼和阴暗。
记住我最可憎的样子,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站在门外给最近接送我的司机打了电话,又给招福打了电话,说话间我已离开小区。
我没有回头,我从不回头,当年我就这样离开爸爸的家,我爱我的妈妈,她那么疼惜地揽住我,她的眼神恨不得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将爸爸千刀万剐,我用后来的背叛和多年的冷漠回报她。这就是我。永远自私,永远自以为是。
我永远不跟爱的人谈和解,永远不对恨的人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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