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不长不短的一段,又一次停在雨中。雨幕中撑伞的他像一朵单薄的蘑菇。
我费力辨认他前面的建筑。
一家医院?没错。这似乎是医院的后门,没有宽敞的前院,只有凄迷风雨中幽森的标牌,灯光隐约提示着“医院”、“急诊”字样,六层高楼厚重古板,旁边还有相似的建筑。
是他妈妈工作的医院吗?他担心妈妈?他想继续和妈妈谈谈?他想讲和?没错,和解是母子必然的结局,哪怕内心的间隔已成鸿沟,母子仍然会和解。
我有些紧张,他们和解了我怎么办?
我几乎想摔掉自己的伞,一头撞向马路开来的车——那是一辆鸣叫的救护车,我不能撞。
不论我多少次震惊于自己的自私和无耻,下一次,我会更无耻。
但他没有走进那个看似入口的后门,他撑着伞凝望,伞面向后斜,他在仰头,也许他在找某一个楼层,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也许雨已经落在他的脸上。
那把深色的雨伞突然低了下去,迅速沿着街远离那栋建筑。
我叫了一声!
我差点就要上前拉住他。
雨淹没了我的声音和动作,我只好继续跟着他。这条街我不熟悉,尽管它离学校不算远,但和我家是两个方向,我平日只在学校、某个补习班、家的三点范围打转,只认识地铁公交站牌,懒得看目的地的附近有什么。我猜不出他要去哪里。
但他知道,他有目的地。原来在他心中同样有一条街,我的街是虚无的,是根据真实杜撰的;他的街就在眼前,是真实的真实。他走得那么快,几乎在闷头疾跑,几乎在逃离,我只能紧紧跟着,很快,他拐进主干道的一个不大的路口,没几步又看到一个建筑。
我停住了,没再往前。
那个建筑十分显眼,一层层雨雾中,外墙上亮色的大象、长颈鹿和鲸鱼,栏杆里隐约的滑梯、秋千、攀登架、平衡木,路灯下的雨丝擦出形状模糊的光斑,本该温馨的场景废弃般冷清,他的背影更冷清。
他没绕到大门,只在栏杆外看那些五颜六色的设施,它们像一堆玩具。
我有个荒谬的想法:莫非那个男人有私生子,在这家幼儿园上学?
我随即鄙视自己,如今的我阴暗到了极点,既不能刻薄我的妈妈,也不愿苛刻他的妈妈,只好把所有恶意堆在那个男人身上,恨不得他多几道肮脏罪名减轻我的心头的负担。虽然我和他毫无关系。
我前方的雨伞似乎转了几下,是我的错觉还是他在转伞?
我明白了,这是他曾读过的幼儿园。
我退后几步,试图以更全面的视角看一看这个地方,可惜他站的依然是整体建筑的一个偏角,他以一种微不足道的形式看了妈妈工作的医院,又看自己度过童年的幼儿园。
他发了好一会儿呆,雨势稍稍收住,他抖了抖雨伞,沿着街一直向前走。
街上人不太多,单车更少,只有公车和汽车匆匆忙忙,溅水不断,我以为雨会渐渐停下,没想到它只是休息,突然一阵劲风扫来,雨点更大了。
我有点冷,他冷不冷?
我几乎就要上前抓住他,他又一次停住。
这次是一个大拉门,一个低矮的收发室,我看了看门旁的牌子,一所名声不错的小学。
是他读过的学校?
我的心怦怦乱跳,他在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妈妈的医院,幼儿园,小学,他来这些地方做什么?他不进入,看几眼就走开,这是什么意思?
我无暇观察这所小学,他的伞又动了,我似乎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
我看到意料中的校园匾额,是他的初中,一所重点初中。
他的脚步慢了,我的也慢了,我随他在几条街道上游逛,突然觉得可笑。
几乎称得上漫长的、度日如年的人生,经历过那么多家庭变故,也认识了很多人,也做了很多事,原来认识的人不过校园内外,做的事不过周而复始,经历的成长和变故长不过几条街,他如此,我也如此,我们不过在有限范围内筋疲力尽地打转。我猜那个医院不只是他妈妈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出生的地方,这不难理解,我隐约听过他妈妈在一家很好的医院工作,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由信任的医生接生很正常。
他懦弱极了,无法真正伤害别人,也怕自己太痛,他总是想逃跑,从妈妈身边逃开,从校园逃开,从外面的社会逃开,从初中的友谊中逃开,从真正的人群逃开,从世界逃开,甚至不止一次想从我身边逃开,他一直逃亡,最后却走不出这么几条出生长大的街道,就像永远也逃不开与人的羁绊和妈妈的爱和负重。是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在日复一日逃亡,日复一日失败,日复一日麻木,最后变成街道上活动的建筑,被大雨不停敲打。
我舔了舔嘴唇,它不干,也不湿,我只是需要一些味道来缓解喉咙里不存在的苦,但嘴唇上没有咸味,也没有雨水的土腥味,我突然想吻他,他的嘴唇是软的,带着不存在的甜。我的舌头滑过唇,我想这是猎物看到猎物的下意识动作,人太渺小,命运跟在我们身后,我们一时的厮杀相爱不过是它眼中的过场,它玩味的目光继续将我推向他。
太好了。
我的心脏雀跃着。
太好了!
今天不仅仅是我期望的节点,以此时他的情绪波动,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挑拨他,鼓动他,摧毁他。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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