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问。
他们不说话,神色里有很多掩不住的小心思,紧张,精明,又直率,我突然了然,他们怕自己的爸爸和前妻接触太多,威胁到他们的妈妈和他们的家庭。在他们看来,另一位阿姨温柔漂亮,还懂许多谁也不懂的英文,太危险了。
我闭上眼睛,这肯定不是妈妈教导的,妈妈那个人高傲惯了,知道这件事没准还要训他们;更不可能是那男人教导的,那个人本质软弱,却没有多少心机。能说小孩错了吗?他们小小年纪就知道体体面面维护自己的家庭,我当年怎么没有这种本事?
我又想起他曾说我咄咄逼人。咄咄逼人大概是我们家的特性,外公、妈妈、舅舅、我、一直到这两个小孩,每个人都有这种特质,而他和他的妈妈在此时此地几乎无法招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的妈妈性格再烈,再有利用舆论的头脑,也不得不顾及他的身体。何况经此一事,他的妈妈不哭、不闹、不指责、没出现他最怕的失魂落魄,反常得让人惊惧又难过,他们母子需要多少天、多少年才能缝补内心的裂痕?——如果我一直存在的话。
我愈发睡不着、躺不住、难受地动着身子。更晚的时候班长他们专门来看他,看完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我们相顾无言,我再也压不住厌烦,我又开始看一切不顺眼,但我不会再随意发泄,我客气地让他们尽快回家,不要耽误明天的课程;又客气地让男人回家,这里有负责的护士,不需要他不时照看,何况妈妈那边也需要他帮衬,孩子也不该整天泡在医院耽误钢琴课程。我随即开始后悔,我这样跟他说话算什么?捡软柿子捏?我差点害死他的儿子,他还没找我算账呢。我只是在隐蔽地发脾气罢了。为什么我这么差劲?
我意识到男人的不快,但他依然没有表露。姐姐推门而入,我听男人叫着姐姐的小名,昵称似的,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熟悉的,姐姐和他说了几句,我听他们说:
“还是想回家吗?”
“可不,还说想回家,阿姨看了他几眼,他才没再提。”
我闭上眼,他想回家,他不想把妈妈留在一个有前夫、情敌、前夫和情敌的孩子、一堆人看热闹的地方。我出院能缓解这种状况,但妈妈不确定我彻底好了是不会轻易转院和出院的。
“这里的医生更好,而且……都是认识的人,更放心。”男人轻声说。
“是啊,换到其他地方我可不放心。”姐姐说着在我身边佯装检查,低声说:“你去看看他吧,他心情不好。”
我猜我出现只会让他心情更不好,没什么理由,预感。
我简直想笑,殉情的结果难道不是两个人更明白对方的心意,更加珍惜对方吗?为什么我们反倒远了?我烦透了,踢开被子下了床,自己拿着吊水就要出去,姐姐连忙抢过去不许我乱来,她腿长胳膊长,举高吊水跟着我上楼,一边说:“别急,今天阿姨轮班要忙别的事,他那边没人。”说话间进了他的病房,姐姐又是找架子,又是放椅子,又不放心地检查一遍他的病床情况才说:“你慢慢和他说,别让他激动,你也别太激动,不出意外才能早点出院。叔叔今天还和主任商量请专家过来,你们别急。”
我看着他在月色中睁开眼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像月亮一样又静又凉。
姐姐出去了,我们相对无言。
他显而易见地烦躁着,掺杂了暴戾和无能为力的眼神是我熟悉的,明明付出那么多却还要原地踏步,我太没用了。既不能帮助他,也不能安慰他,我想说些轻松的、家常似的话题,让气氛不那么沉重,想来想去只是说:“上来的时候,你爸说要找个专家过来看你。”
他自然看穿我的把戏,却不得不敷衍:“好像是,他和主任商量呢。”
我们也要互相演戏了吗?像世上很多早已不恩爱的夫妻。我明明还爱他。
可我只能干涩地没话找话:“你爸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吗?”
他嗤笑一声。
我难受极了,以往他笑话我我一定会暴怒,以往他不会笑话我。现在我只能忍着。
他自顾自地说着,又像在数落我,“你以为这里是我妈工作的地方,他们就会对我爸爸翻白眼?”
“我看护士们还有医生们都很关心你。”我小心地说。
“没错,我就是在这医院长大的,小学时动不动就来这边,这个医院扩建过,咱们住的这栋是新楼,以前小些,我还能装乖装好奇,和各个科室的大夫混脸熟,他们也不烦我。医院大了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忙,认识的没那么多了。不过他们都知道当年的事,毕竟八卦绯闻经久不衰。”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发泄似的,“我妈人缘好,你就以为他们会对我爸有意见?意见当然是有的,但你想想,人们看到从前认识的陈世美,最正常的反应是什么?”
我不敢说话。他一气之下用这个比喻我没法接话。
“当然是攀交情,那可是皇亲国戚。”他冷笑。
我回想旁人和那男人说话的神情,的确热情又客气。
我能说什么?我该说什么?附和他?劝慰他?反驳他?我好不容易才说:“姐姐说……”
“行了!”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几乎就要反唇相讥,又立刻拉住这种本能冲动。
但他更火了,盯着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逆来顺受的!”
他像在找茬,像要故意跟我吵架,听说很多成年人在外面受太多压力,只能把不满对家人发泄,很多夫妻、亲子的关系就是这么冷下来的,我们也要走上这条道路吗?他无计可施,我无言以对,他当然只能对我发泄,身边的人他一个也惹不起,我何尝不是,从妈妈到小孩,我一个也不能惹。此时的我基于愧疚和怜惜认为他对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这种愧疚和怜惜有没有时效?有一天我会不会忍无可忍?这样的氛围持续三年五载,我们的爱是不是也会被磨得一干二净,就像我们的父母那样?
我们不是应该更珍惜对方吗?为什么会这样?
“算了,我想冷静一下。”他首先恢复了,勉强说,“你别走来走去的,你这种最需要卧床静养,看着不像大病,有的要养小半年你信不信?我见得多了。”
“我知道你后悔。”我说。
他狠狠瞪我。
我憎恨自己愚笨不会说话,把一句忏悔式的怜惜说得活像挑衅,很多话很多情绪翻腾着,我却一句也说不出,我的腿在发抖。
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渐渐软了,和往常一样,他叹了一口气。我想世界上只有他能容忍我,但他又能忍我多久?
“我没后悔。”他说。
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安慰,我抬起头。
“你啊。”他不方便动,面对我只有一些细微表情,例如此时的苦笑,“我这边焦头烂额的,你还不让我省心。听我爸说你闹着要出院?出个屁啊,知不知道轻重?”
“可我在这里……”
“又能怎么样?你能怎么样?我能怎么样?还能比我妈难熬?你觉得你走了她能好过点?有区别吗?”
他总能准确地猜到我的心思,不偏不倚,只是以前他会照顾我的情绪,说得仔细温和,即使现在他也马上找补着说:“你别想那么多,至少你那边情况明确,忍就行了。你看你,就喜欢为难自己,其实你妈那么好对付,那么心软,你爸装可怜就能拿捏她那么些年,何况是你。你就是太有底线,对我也是,你随便装装可怜,我可没办法。”
他用滑稽的眼部动作对我眨了下眼,他就是这样,即使自己有气也会马上收起来,反过来让别人好过点。我的心脏又是锥子穿孔般空洞的痛,我对他什么时候有过底线?不久前我还跟他装可怜,可怜得他差点陪我跳铁轨。
“对不起。”我说。
“喂,”他继续苦笑,“你能不能别这样,一点也不像你。”
“我……太没用了,我不是找借口,”我费力地保证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我会争取快点出院,然后……”
“你不用想着安慰我,哄我,”他说,“你好几天昏迷不醒,比这些有的没的更有说服力。还是你觉得我跳楼是为了和你分手?你烧傻了?”
“那你告诉我。”我说。
“什么?”
“像以前一样,把你心里想的事,把你和你妈这几天的相处,把所有不开心告诉我。”
“不是……你们家人怎么都一个德性,大的小的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看到个空子就插进来。好了好了别哭丧脸,我飞机呢?”
我连忙把口袋里的飞机拿出来。
“数目对吗?”他找茬。
“拿多了怕你妈妈心烦。”我说。
“你不过来更好,你怎么还过来?”
我不说话。
“说啊。”
“……,我想你。”
“还有呢?”
“……,我爱你。”
“你气死我了,要我逼着你才说。”
“可是……”我现在怀疑我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危险的事是他做的,重伤是他受着,从前种种委屈也是他承担更多,我所谓的爱情和他的付出相比简直不像爱情。
“听着……”他的口气突然严肃了,“你说当年我爸和你妈为什么在一起?”
“什么?”
“他们已经分手了不是吗?按你妈的说法,他们的感情没那么深,哪对真爱对方的男女还能互相分析家庭问题?那他们为什么迅速重新在一起?”
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说这个?
“你说是不是因为责任?或者赌气?”
什么?
“你妈看到我爸妻离子散,我爸看到你妈声名狼藉,这个时候怎么抽身?”
他到底在说什么?
“所以不要因为我做了什么或者我现在的样子有心理压力。我运气好……大概平时好事做多了?没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躺几个月也就好了,我……”
“闭嘴。”我说。
我对自己失望透顶,我是个什么东西,出了事哭着喊着叫妈妈,他最危险的时候我直接昏过去,现在还要忙得焦头烂额的妈妈每天看顾,还要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的爱人绞尽脑汁柔声安慰,我受够我自己了。
他没继续说话,神情还是安抚的。他很自然地回到了经常扮演的角色。
“只要你不后悔,我不会让你后悔。”我看着他,我想把我一生的勇气和努力用到这句话里,即使它听着那么不可靠。
“喂……”他轻轻地叫。
“别跟我说场面话,”我说,“我会认为你想分手。”
“你别突然这么严肃,”他却笑了,“以前你一严肃我就觉得你不耐烦,你知道你给人多大的压迫感吗?”
“先告诉我你的想法,我要听真话。”我坚持道,“你要是不说就耗着,等你妈妈过来,或者你爸爸过来,然后我妈妈也过来。”
“喂!”他气笑了,现在的他当然不好看,但他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亮色。
我必须恢复原状,哪怕是装的,我们两个里始终是我无情一些,强硬一些,理性一些,我必须为我们想办法。
我们两个中妥协的依然是他,他移开视线,看着房间柔和的灯光,“你看,这个灯的光,真高级,一点也不刺眼。”
我耐心听着。
“我住不了这么好的病房。当然有我妈在这里,她也有一直帮她的领导,人缘又好,我肯定会有最好的医生,但这种高级病房我们家根本住不起。我住在这里,我猜我爸还没说话,你妈就定下了吧?她肯定不会让两个孩子的病房有差别。”
我没想过这些,在我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住在这里我妈肯定是点过头的,你说她难受不难受?
“还有这个地方。这是我妈工作的医院,当年的事很多人知道,现在一经传播,恐怕所有人都知道。谁不想看看热闹,谁不想看看抢走别人老公的女人和那个老公后来怎么样。你妈和我爸固然会被议论,也肯定有人看不上,但我爸那一家子一看就事业有成,你猜别人会怎么说?多少人说到最后会觉得‘也能理解’,‘对方条件毕竟太好了’,然后他们会把同情表现出来——你说这对我妈是不是羞辱?
“我妈失去过家庭,她唯一的指望就是我,她其实不要求我什么,不过就是希望我比你优秀,让她出口气。可是……我从来没比你优秀过。不仅如此,我还爱上你,我还为你要死要活,我还直接躺在她工作的地方丢人现眼。
“这些天我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听说你的病房门庭若市,还有非常有名的人来看你,每次你们一家有动静,引来议论和羡慕,我这边有风声,我妈只能天天忍着。你知道吧,一个人脾气越好,旁人越没有顾及,什么都敢说,天知道他们对她说什么。我说要出院她根本不理我,她就那么忍着,忍着别人自以为是的同情,忍着风言风语,忍着别人对你们明贬实褒……这一切是我造成的。
“我最恨别人欺负我妈,最后我却让她最难堪,我真觉得……我妈养条狗都比养我强。”
我起身擦掉他眼角的眼泪。
他又哭了,他还会对我哭,太好了。
我又一次鄙视自己,不管多少次,我最在乎的始终是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纱布,他的胳膊和腿,他差点支离破碎的样子。
他僵住了。
“你表面上像你爸爸,骨子里更像你妈妈。你压力大有极端行为,现在你妈妈压力比你还大,还一反常态地忍你,再压下去会怎样?”我缓缓说。
“你要分手?”他冰冷看我。
他的心态不好,头脑也不清楚,他和我一样是一团乱麻,最先冒出来的想法竟然这么可笑……他在乎我。
“我不分手。”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我只是希望你接受……我们之间能够达到的最好局面就是这样,不要刺激你妈妈,你们过你们的生活,她默认,我不出现在她面前,互不相扰,私下约会,我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也是我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我不知他的目光是迷茫还是失望,他没说话。
我继续说:“对你妈妈来说,最不能接受的部分其实是我。”
没错,妈妈抢走她的丈夫,我抢走她的儿子,现在我们在她的地盘耀武扬威,她一生最大的痛苦来自两张相似的脸。就算离开医院,她还要在家长群、在朋友圈、在别人的口中无数次听我的名字,我出现在这间病房就是对她最致命的打击。
“你这个人……”他气哄哄的,“你可真狠得下心!我这个样子你不来看我!不来照顾我!你不怕我以后想起来就是积怨?”
“我怕。”我实话实说,“但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如果还没想到,至少不要在你躺在床上的时候让事情更糟,任何矛盾都会越积越深,别说你妈妈未必忍得住,就算忍下来,以后也会加倍爆发。”
他还是很气,鼻子哼哼着。
“你的伤势还要观察,不好确定下一步的安排,安心养病。我再住几天就回学校。”
他更气了,眼神十分不友好。
“我会视情况选择外地或本地的学校。我本来的计划是双专业,可以改成单修然后提前毕业,大学毕业后我的自由度更高,如果你们还是有出国打算,我也可以申请相同国家的学校;如果你们一直留在国内,我们更方便些;如果……”
他故意打了个呵欠。
“认真点。”
他一脸敢怒不敢言。
我的心思终于活泛了,悬空已久的糟心的自我厌恶终于落回原地,那里有我最熟悉的一切,依然有黑漆漆的土,不知名植物不见底的根茎,那里滴了他的血变得潮湿绵密;依然有看不到尽头的长街,一格格窗子沾了他的光又亮起来;依然是他潋滟的眼睛,交替着数不尽的温柔和小脾气。我好像终于活了过来,只有在他眼睛里我才看到真正的自己。
我摸了摸他的腿。
不敢用力,却有个强烈的念头:把绷带拆了,把石膏拆了,把里边没块不完整的血肉和折断的骨头看到清楚,用手摸那些血痂,那些变形的关节,那些失去形状的皮肤下的轮廓,我想把血淋淋的一切完整地刻在脑子里,永远记得他为我做过什么,只有一件事不会给我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不怕欠他一辈子,我怕自己还的不够多。
他紧紧盯着我,他眼睛里有比他恨我时、他说爱我时、他在我怀中最欢愉时更加浓烈的东西,黏稠沉重又火热,像正在燃烧的火山沉入深海,压住我。不,他的目光宽泛得多,也许那火山是我。我注定被他点燃也为他熄灭,我不能失去他。
“就……按你说的吧。”半晌他终于说。
“你倒是一直愿意为我妈考虑……”他别扭地加了一句。
“我也会让那两个小孩少来这边。”我说。尽管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那倒没事,我妈不在乎这个,他们常来走走显得……我爸妈没那么僵,长远看对我妈倒有好处。”
“好。”
我没再多做什么,这个房间随时有人进来,我也没来得及注意这里是否有摄像头,我只想看多看一会儿他的脸和垂吊的腿,他像在经受某种酷刑,而我只能旁观,我又体会到那种无能为力的哭泣感,但我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我必须比他坚强,不然我就要永远缩在他跃下的阴影里战战兢兢。月色更亮了,他白纸般的挺脆感,潋滟的折射感,仿佛一瞬间回到他身上,他对我笑了,像从前那样笑,像他在教室里、篮球场上逗我那样笑,他又在哄我。
“你要……听话,不然以后不能好好打篮球,队长会骂的。”我说。
“好。”他说。
我怅然地从满室月光中走进黑夜的走廊,我的脚步很轻,没有灯应声而响,他的妈妈与我擦肩而过,我闻到她身上的消毒水的味道和浅淡的香,我们没有说话,走廊仍然黑暗,那令我心惊胆战的高跟鞋的声音没有响起,我害怕任何声响。我终于敢拿出手机查找一些根本不敢面对的问题,例如,人从三楼跌下会怎么样?
这世上有太多意外,生命的脆弱让人不太相信生命,感情的易变让人不敢相信感情。从三楼跌下的人当然可能死亡,我翻着手机,上面有很多例子,就连二楼,一楼,树上,楼梯上,被车刮撞,有时也能导致内脏破裂,颅内出血,重度残疾,我已经不怪任何人了,我能容忍任何事,只要他活着,我愿意用我承担的所有痛苦换这一刻的幸运,只要他活着。我想守着他,从那个站台把他抱在怀里我就只想守着他,不论他完整还是残缺,他也愿意陪我,他选择了我,不论今后我遭遇什么。就算只能度过聚少离多的一生,至少等我们并排躺在坟墓里,等我们变成骨头的白色,如同他被泪水洗过的脸庞,如同我此时的近乎月色的心愿,错综复杂的命运便只是我们身下的尘土。
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永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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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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