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生

周舟捏着遗书的手紧了紧。知道里面没有写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不会是遗产,否则这遗书也不会来到她手上,她父亲自杀无非是因为出轨,有什么值得再知道一次的必要。

信封是打开过的,周学昌一定拆开看过。

她手一摊,把信封递过去:“我怕我接受不了,舅妈你替我看看你吧。”

“他抛下你走的时候都能接受你从此没有爹,你这会儿有什么好接受不了的?”舅妈往后一靠,“其实应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你爹自杀前费气八力离了婚,净身出户,自己又没留下几个钱。”

周舟沉默地听着,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只有第一句让她有些许触动。这对不负责任的爹妈决定抛弃她时是否觉得愧疚?

舅妈盯着天花板,陷入回忆:“说起来,那小三好像也是咱们市里的,以前跟你妈有生意上的往来,来家里的次数一多,不知怎么就跟你爸勾搭上了。这个家就这么给她拆散了。”

她听在耳朵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愣愣地发呆。这个家是她爹的情人拆散的吗?不见得。小三和出轨男,哪个的责任更大一些,说不清。

她不愿意打开这封遗书,心里却不住猜测还原当时的场景:她母亲周鸿英带一个生意伙伴回家吃饭,和父亲看对眼,私底下在一起了。周鸿英发现后便大闹,勒令他和外面的人断了。那出轨男不顾结了婚的妻子与尚且年幼的女儿,执意从家里搬了出去,周鸿英发动所有亲戚向他施压,迫使他回家,出轨男早没了脸面,又不堪其扰,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与情人一同从城边的烂尾楼上,一跃而下。

周鸿英崩溃,眼前的幼女是那个男人与她的血脉,是他们曾相爱的结晶,如今他们相似的眉眼却像是蘸了盐粒的鞭子一般,时时鞭打、羞辱着她。每当她稍有忘却,立时提醒:她的爹抛弃了你。她便把火发在这无辜的结晶上:都是你,都是为了你,你身上流淌着的是谁的血?要不是你,我早离了他。不愿承认争吵逼迫的背后,是她仍对那个男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再后来,周鸿英在生意场上爱上了一个加拿大人,如蒙救赎,立刻跟着他离开。

周舟长处一口出气,真相她早摸清了。现在这封遗书又有什么意义?他们已经断绝关系,用遗书来吊着这根亲情的细丝,欲断不断,折磨的只有她一个人。

舅妈出去了,根本不在乎她是否打开看。如此急切地回到这个地方来,白受几顿羞辱,撒谎做样子,就是为这封遗书。

这是最后的、家庭与亲人的象征,也是她走到这一步,一路上所受的所有痛苦的根源。

**岁时的记忆,早忘了。不记得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是否曾疼爱过她,东窗事发之际他们不停争吵、迁怒于她的事,倒是记得清。被杜肃抛弃后她受周鸿英的气,被周鸿英抛弃后又受周学昌的气,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小小的身板,谁在乎。

只有她自己,是她自己早早地开始讨生活,发现哭没有用的时候就开始讨好,让自己少挨一顿打,掰着指头把那一点点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钱一分掰成五分花,拼了命的读书、兼职、开开导自己,才走到这一天。是她自己把自己养这么大的。

生出来却不养的人没资格做父母。

周青还没回来。今天的鸡汤是用柴火煮的,她在洗锅,顺便等柴火烧尽。周舟从她背后走过,站在灶边,火还是很大,烘着她的脸,将面目照成一明一暗两个色块。蓝紫色包裹着的明亮红橙色,那是火焰最热烈、最旺盛的部分,不时从中迸发出一两个火星子,灼着她的脸,带起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钻木取火的故事她还记得,书上说:火的使用促进了人类从狩猎采集社会向农耕社会的转变。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

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

轻轻地一抬手,火舌随意一卷,纸张的边缘开始卷曲,颜色由白转黄,再变成深褐。那微弱的“呲啦”声很快被掩盖。纸张让灶火沸腾了一阵,又很快归于平静,她在火光之中发自内心地笑了。烘得久了,脸开始发红,她没有立刻走开,反而更靠近一些,感受着断尾一般的痛感。

这近乎悲壮的自毁举动让周青奋力擦洗锅身的动作停下,洗洁精的泡沫直蜿蜒到肘弯,再一个一个爆开,周舟没有说话,原路返回。周青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动作停顿片刻,又重新擦得更用力。

这心照不宣的时刻,其实已经把话说尽。

当夜,她们没有联床夜话,周舟像小时候一样睡在床尾,一觉睡到天亮,这是在周学昌家睡得最好的一觉。

院子里呼喝声忽高忽低,这帮人上场真早,周青做了早饭,周舟没有吃,径直走向舅妈,“舅妈,我先走了,今天得补课,去迟了就落下了。”

她舅妈抱着手臂,头都没抬,这一出“杀鸡儆猴”戏完美落幕,成功让她有愿意回报家庭的意思,临行前破天荒给了200块钱,交下学期的资料费。毕竟在舅妈眼里,高考考得好了,受益的还是他们周家。

又坐了两个小时公交到市中心。昨夜睡得好,她没有在车上补觉,一路瞧着窗外。公交路过了一排排整齐如切割的麦田,母鸡领着小鸡仔悠闲地走在大路上,没有人驱赶,红砖砌的房子并排立在大路边,进到城里来,宽阔的马路上,车辆穿梭如织,行人步履匆匆,高楼大厦反射着太阳光刺痛她的眼睛。她有一种时间被拉扯、扭曲的错觉,仿佛坐着时光列车穿越百年,见证历史变迁。

公交车开过,把那个家连同那个家的一切远远抛在身后,从那个恍若几百年遗物的家中回到现实世界,见到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些行尸走肉——虎的虎,伥的伥,当真恍如隔世。

下了车,太阳已经升到最顶头。市中心有一家书店,店内同时设有咖啡区,不消费也可以落座,是她的宝藏秘密基地。但是今天她点了一杯拿铁,用舅妈给的200块。拿了一本拆开过的样书,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刚坐下准备翻开书,一抬头,动作骤然一顿。

三桌之外,坐着看书的人,是顾从州。

怎么去哪里都能遇到他。一见他,脑子里都是他们一家昨天其乐融融的画面,不一样的是,经此一夜,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似乎淡了些。

昨日晚上尚且处于水深火热的矛盾之中,今日一见顾从州,这与周学昌完全相反的人物,就有一种从魔窟逃脱的异样感觉,毕竟公交已经逃离红砖房,进入高楼大厦,顾从州就身处这高楼大厦之中。她极度厌恶红砖房,从周学昌越过那堵红砖砌的矮墙把她抱走的时候开始。

顾从州是另一个世界的代表,想起这个,就觉得他不那么讨厌了。

在看什么?她仔细地辨认他手中那小白本子上的字,是芳华,又看他在喝什么,和他一样的拿铁,她无法阻止自己暗中窥探别人的生活,尤其是那些健康快乐的人。每当她发现这些有爱的孩子有同她一样的小小的点,她就无比喜悦,好像她同他们其实没什么不同,一样喜欢看严歌苓的书,一样喜欢喝拿铁。

手中的书刚打开就合上,她此刻没有看书的心情,只把头顶在桌沿上,感受窗户吹进来的风柔软的触感、顾从州翻书的沙沙声,以及空气中的咖啡香。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周学昌家,最后一次。离开那些人,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分别,唯一稍有变化的,是轻松了不少。她手中的是《飞鸟集》,上面说: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她还没有办法立刻扔掉所有的昨天,慢慢来,事情向好发展,从她烧了遗书开始。

咖啡区进进出出几个人,周舟的目光被他们吸引,看着他们给豆子补货,从一个玻璃罐子倒给另一个玻璃罐子,回过头来才发现,翻书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停下了。

她抬头看,顾从州这一页都看了多久了。是什么很难理解的内容吗,你看,完美如顾从州,也有不懂的东西,跟她没什么分别。

周末的市中心人来人往,越到中午人越多,咖啡见底了,她起身还了书,顾从州已经不见了,再回头才发现原来是站在柜台边结账。真有素质,样书看完了会付钱。不,应该说真有钱,她在这家书店看了很多书,都是拆封了的样书,没有一本付过钱。如果她有很多钱的话,也愿意付的。

顾从州没看见她,走在她前面几十米处,进了一家蛋糕店。很好吃吗,她手里捏着剩下的“不义之财”,也跟着走了进去,买了一袋曲奇,一袋牛轧糖。

照例每隔两个星期去图书馆借五本带回出租屋,她读书很快,简直是如饥似渴,五本是图书馆的上限,不是她的上限。

赶在工作人员下班前离开图书馆,她上了回清风路的公交,又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两姐妹各有各的抽离方式。顾从州表示:原来你对我有这么复杂的感情!感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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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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