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领罚

焕游笙一一解去釵环,将藏于发中、袖中、靴中的暗器取出,分门别类摆放在桌面上,最后是那柄弯刀,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将其搁在末位。

她只着里衣,后背挺直,跪在执法堂中央:“十七护卫主子不利,致使主子受到惊吓,自来领二十鞭。”

女教习执起沾了盐水的轻皮鞭,那是一种扁平鞭子,一眼看去实在寻常,倒像是孩童办家家酒的玩意儿,但却能造成严重的伤害。

第一鞭落下,皮肉瞬间绽开,很快,雪白的里衣褴褛破碎,殷红的血随之渗了出来,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教习的手法熟练而狠辣,每一鞭都力道适中,恰到好处地激发出最大的痛楚。

焕游笙不曾哼出一声,连眉头也没有片刻皱起,只是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和细密的汗珠,清晰地映射出她所承受之痛。

教习面无表情地继续执行着惩罚,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刺耳的声音在暗室中回响。

焕游笙神色不变,仿佛那剧痛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训练。

鞭声落尽,堂内静默如墓,教习面无表情地掷下鞭子。

焕游笙身躯微微颤抖,仍笔直地跪着,从容起身。

教习从怀中摸出一瓶药膏,轻巧的抛过去。

焕游笙接过,这是暗卫营特供,专用来愈合伤处表面的。

用此药,只需两日,伤口即便拉扯也不会再崩裂,但内里的疼痛却不会因此缓和,目的是让暗卫受到足够的惩罚,却尽可能少的影响其职能,更准确的说,是功能。

焕游笙对于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

她抱拳行礼,之后又将方才褪去的衣裳饰物穿戴整齐,暗器一一藏回,将弯刀固定在广袖之中,转身离开。

夏日的正午,日头有些过于炫目,照在三寸见方的青石地砖上,泛起片片白光,却让人感到温暖。

见她离去,刚刚还一脸冷肃的教习叹了一口气,瞥向一旁守着的男教习:“方才那弯刀你也见着了吧?听说是世安公主特命人定制的。那样精巧的玩意儿,带在咱们这些人身上,看着还真有些不习惯。”

十七是第一批暗卫中的佼佼者,也是他们这些教习看着长大的。

“‘暗卫’,一在隐蔽,二在护卫。原是终生不见天日的存在,或隐于树梢,或匿于房梁。一旦示于人前,便要战至最后一刻,非将来犯之人斩尽杀绝,不能停手。当日皇后娘娘选中十七护卫公主,甚至让她常伴左右,我原以为是天大的造化。如今看来却也不好说。”男教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暗卫不能有感情,他们一向也是极尽全力让他们断情绝念,可偏偏阴差阳错,十七进入了宫廷之中。

她不断与人来往、亲近,少不得心有挂碍,也不知是福是祸。

……

焕游笙在宫外并无住所,距离伤口结痂还需两日,也不能即刻回到永安宫公主身边,她现下要去掖庭宫落脚,那是是宫女居住和犯罪官僚家属劳动之处。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切和昨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巧合的路过昨日那茶楼附近的时候,听到了周围不时传来的议论声音。

“听说了吗?茶楼说书的被徐员外打死了!”一家卖馎饦的老板娘对旁边卖胡饼的小媳妇道。

小媳妇还没开口,一旁停下来喝碗茶水歇脚的脚夫插话道:“听那边食肆的说,徐员外昨儿也不像是奔着要那说书的命来的模样,怎么就打死了呢?怕是有什么隐情吧。”

见来了听众,老板娘立刻口若悬河:“徐员外本来就是想打那说书的一顿,再把茶楼和说书的家里砸了,让那他再不敢以此为营生,也便罢了。谁知到了那说书的家里头,说书的婆娘心疼家里的物件儿,以身相护。说书的又为护着婆娘,生生挨了一钵盂,就这么去了。”

“那也是无妄之灾了。”卖胡饼的小媳妇感叹。

老板娘一拍大腿,很是惋惜:“徐员外中年得女,家中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旁的人家若是没个儿子,大多都是去亲族过继个男孩继承家业。徐员外心疼女郎,不愿意,一早打的就是招赘的主意,谁知那女郎偏又看上了个穷秀才。徐员外原本是看不上的,但也想着若是那秀才对自家女郎好,过两年也就认下了,让女郎搬回家中,把家业慢慢交出去,含饴弄孙。谁知那秀才一点也沉不住气,闹出这样的惨剧。”

小媳妇性子上似乎有些多愁善感,听了就又叹息一声:“徐员外也是情有可原,不知可否从轻发落?”

老板娘摆了摆手:“徐员外若只是打死女婿,倒是情有可原。但打死的是个说书的,实在有些过了。何况听说昨日茶楼里还有贵人撞见,京兆尹怕是不能轻易放过。”

脚夫摇了摇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继续踏上行程。

焕游笙五感极其敏锐,忽略四周投来的欣赏目光,加快了方才刻意放缓的脚步,迎面却见二皇子和慕容公子并肩走过来。

那日在弘文馆,慕容公子宽慰大皇子的意图太明显,她还以为他与大皇子交好。

但一连两日,偶然遇见的时候,都是二皇子和慕容公子一同出行,可能这二人更脾气相投吧。

焕游笙也不在意,微微欠身行礼:“二皇子殿下,慕容公子。”

汤易儒笑得很温和:“今日司马先生课上,世安和卫女郎都告了假,我原还有些担忧,却不想在此遇见了你。焕姑娘,昨日世安是否受到了惊吓?”

焕游笙微微颔首:“公主昨日惊悸,夜里难以成眠,好在后来还是睡下了。今晨御医来看,说是不打紧,休养两日便好。还请二皇子殿下放心。”

汤易儒点了点头:“焕姑娘脸色也不大好,想是昨夜为世安劳累的缘故。”说着,不由又真心夸赞,“姑娘本清秀佳人,却不想是我着相了,昨日一见当真敏捷,我府中的近卫身手竟不及焕姑娘一半。”

大启朝并不十分重视男女大防,汤易儒说着,手就拍上了焕游笙的肩。

本就尚未愈合的伤口,只需这些微的力度便瞬间绽开,鲜血渗透夏日里轻薄的衣衫,沾染了汤易儒的手掌。

汤易儒有瞬间的怔忡,抬手去看了那浓艳的血迹,才看向焕游笙,却见她神情丝毫不变,不见半分痛处。

“焕姑娘受伤了?”汤易儒面露关切。

焕游笙淡然道:“不过皮外伤。”

“是何人所为?姑娘的身份,竟也有人如此大胆?”汤易儒眉头微蹙。

昨日从茶楼离开时,他看的分明,三个姑娘并未受波及。

焕姑娘是公主身边的一等人物,寻常也不会有人与她为难才是。

二皇子殿下也并不知道她暗卫的出身,焕游笙避而不答,只淡然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汤易儒见她如此轻描淡写,还欲追问,却被身旁慕容遥摇头制止。

“既然如此,焕姑娘还是尽快回宫休养。我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可否送姑娘一程?”

汤易儒的话音刚落,焕游笙微微欠身,婉拒道:“多谢二皇子殿下好意,只是君臣有别,奴婢不便叨扰。再者,此处距离掖庭宫不算远,片刻就到。”

汤易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却也不再强求。

直至焕游笙越过他们,汤易儒回首去望她的背影,才惊觉,她的整个背部衣衫皆被鲜血染红。

“怎会如此?”他嗫喏着。

慕容遥则将晦暗隐入眸底更深处,唇角挂着不羁的笑:“她既不愿说,自有道理。殿下若是担忧,晚些时候着人送些药材和补品过去便是。”

“扶南所言极是。”汤易儒回过神来,他一向视慕容遥为挚友,称他的表字——扶南。

……

焕游笙步履极快,到达掖庭宫时,汤易儒身边的公公乘着马车也刚刚到,留下药材、补品和金疮药膏便匆匆离去。

焕游笙只将这些一一放进柜子里,从怀中掏出暗卫营专用的药膏,将淡绿色的膏体囫囵涂抹在伤口上,系好衣襟,便摸了本书打发时间。

是公主从书房顺出来的《逍遥游》。

“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焕游笙轻轻诵读着,声音浅淡。

不久,窗外的夕阳斜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书页上的字迹在光影中显得有些跳跃、活泼。

这本书,她没有听人讲过,不是很读得懂,到后来,就只对着“逍遥游”三个字怔怔出神。

“焕游笙……”她轻声呢喃。

“游”,是“逍遥游”的“游”,也是“所以遨游” 的“游”。

那“焕”是什么?

“笙”又是什么?

她从未深思过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该向何人去问。

但第一次,她隐隐发觉,“焕游笙”和“十七”是不一样的。

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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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暗卫在光明之下
连载中冷青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