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黄昏早过去了,已经薄暮,但这里又是爆炸,又是火烧,亮得像是白天出太阳。
带着火星火苗的爆炸碎屑,掉在地上,渐渐燃着干草湿草,树干树梢,也冒起燃起新的烟、新的火。
秋风依旧微微乱吹,一会儿引到这里,一会儿又带到那里。
当务之急,长平秦帮主匡义盟的舵主香主们一马当先,勇无二话,先带着人轻功疾奔,往高处半山去铲除那些不住发射火药的黑白傀人,比人更快到达的是后面那些或正或邪的淬了毒的飞镖飞针,铁叶飞刀……
酒佬功夫最高,心中对这林娃儿又有愧,将他护在自己身后,早跟他奔到也落下火星子的灵棚中,爆炸声渐渐稀疏,烟火海却熊熊蔓延。
酒佬急出一头的汗,抽出地下仇娃儿的刀,一刀劈了他的锁链,连安慰的话都来不及说,又忙去劈别人的。
其余的湖海帮小弟子和法印等少林弟子也只管善后救人,除了救自己师祖师父师兄师弟,还要救没有行走能力的人和无辜的和尚道士们,把他们往安全的地方带。
仇滦落在林悯怀里,林悯费力地拖着他抱着他,也是满头的汗,还没先抱布致道,先抱住了仇滦,他一方面是担心布致道,心给紧紧掐着揪着,一方面是挨着摸到见到他一只胳膊没了,血垢从断臂处往下落,这个当口,都涌到心里,充到脑里,眼泪像水一样不要钱地涌出来,脑袋在爆炸火烧的声音中嗡嗡地响,只是不住哭叫:“仇滦!仇滦!”
仇滦本来已经像是死了一样,听到这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出一口气,热的,有了人气儿,笑道:“悯叔,我还没死……”
又叹道:“我当你一辈子也不会见我,再也不会为我哭了。”
林悯眼神茫然,瞧着他的半头白发,再仔仔细细地瞧他的脸:“为……为什么不见你?为什么再也不会为你哭了……”
忽而,他很清明冷静地道:“因为你杀了傻子!因为……因为……”
仇滦悲戚地道:“你想起来了……”
林悯回头看着在火海之上跟沈方知缠斗的布致道,那道鲜艳的,如火一般红的身影,前尘往事,清晰了,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双眼睛总是璀璨如星,是他身上最好看最能传达感情最不骗人的地方,如今冷下来,看来看去,看所有人,看着这炼狱火场一样的地方,好像谁都不爱了,谁都跟他无关,根本没有感情。
然而百味杂陈,爱恨情仇都经历过了,落在心里,哪能什么都不留下,世事到头两行泪,瞧着他,哽咽道:“是,我都想起来了。”
瞧着他这副样子,只说:“是我不好,你不要责怪自己,都是我不好……”
“我不恨你,谁都不恨了。”只能归咎于:“是命,都是命。”
仇滦的泪落得一点不比他少,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剩一只胳膊了,紧紧抱住他,将他按在怀里,伤口激动得崩裂,血和泪一起洒落:“对不起,对不起……”
也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没用,本来,是我们该在一起。”
“错过了,悯叔,是我错过了。”强笑道。
酒佬过来一手掐着一个肩膀,情况危急,就要提着他们去安全的地方,林悯死都不肯:“我要在这里等他!他走我才走!”
他跟那个人说过你活我活,你死我死的话,还算数。
仇滦更是出其不意,提起浑身劲力,断臂的血崩如溪流,一把抢过那他心冷过的长刀,只一句话留下:“我带他回来,我换他跟你走!”
他两个方才依依惜别的话,谁都听见了。
酒佬阻拦不及,急得跳脚:“完了完了,全完!使刀的胳膊都没了还去耍刀,送死!送死罢!”
“我不管了!老不死的不管了!”
当下只要带林悯趁还有生机缝隙,飞越火海,到安全的地方。
林悯双目血红,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嘶叫道:“你也要活!你也要活!听到没有!仇滦!仇滦!”
酒佬要带他走,他只是不肯,酒佬百般劝解,道:“林娃儿,你听话,你又没有功夫,帮不了忙,留在这里反倒让他两个揪心分心,赶快跟我出去,你安全了他们就放心了,不是更能打败那姓沈的!听话!快跟我走!”
林悯瞪着一双眼睛,瞧着漫天火光,火舌已经烧到棚下,没有路了,快要走不出去了,回头瞧着酒佬,眼神幽幽,跟活鬼似的,神色安宁地道:“酒佬老前辈,你走吧,不管我了,我死都不会走的,我就留在这里,我要他们两个时时看得见,一个都不敢死,我要他们知道,谁要是出了事,我就也等着死!”
“你才走吧,别跟着我掺和了,酒佬老前辈,你快走吧!”
他反倒不停赶他走。
酒佬气得捶胸顿足,只道:“好好好!都犟!都有主意!”
又哈哈苦笑道:“好好好,左右我老不死也活够本儿了,那小子把你交给我,我酒佬是什么人,人家交代给我的事岂有不办妥的!”
刚说完,只听此起彼伏的声音大叫着又冲进火海来,人人发焦脸黑,是秦帮主和长平他们。
“还有我们!!!”
秦帮主飞上来道:“布兄弟也把你托给我们了!我姓秦的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长平和匡义盟的人都道:“要死大家和帮主少帮主林公子一起死!”,“对,盟主是为咱们才回来的!就说屠大哥选的人总没有错!”“大伙儿!给帮主和少帮主帮忙啊!”“对!盟主!我们来助你杀这魔头!”
没给烧着的地方互相不相连,大都是光秃秃不长草,铜钱一般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所以才能勉强有下脚的地方。
万人坑边上因为动过土,尤其是这样。
那三人已经缠斗到熊熊坑边,火墙焚动之下,人人衣袂飘飞,这几十个好手又飞身加入,一起迎战,给沈方知这里一掌那里一掌打飞,有的掉进万人坑中,也是惨叫数声才死,连长平也险些给打落进去,若不是仇滦和布致道合力阻拦,早就没命了。
布致道趁沈方知分神之际,一剑刺落了他的白玉冠子,沈方知头发披散,白衣也脏得不成样子……
火墙越蹿越高,越来越解决了阻隔不相连的问题,眼看着要烧成一片汪洋大海。
隔着黑烟滚滚,火墙跃跃,林悯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心都快碎了。
他仔细地分辨,耳朵甚至都在痛,脸全白了,不敢想如果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会不会立刻跑进火里去。
去找,去陪。
就在此刻,只听布致道一声大叫:“不好!拦着他!”
仇滦也大喊:“酒佬!快带悯叔跑!快啊!!!”
本来他很有礼数,待酒佬更如尊长,显然是急到了裂心的程度,什么都顾不得了。
酒佬还没反应过来,甚至这话还没完全落到耳朵里,一个白影冲出火墙,已到面前。
林悯被沈方知掐着喉咙夺到怀里,酒佬护救不得。
迦蓝心经本就是天下无敌的功夫,谁能敌得过?
反倒给他一掌险些打死,滚下台矶,滚到了火堆里,他身上满是酒葫芦,当下磕的裂开,更是一瞬窜了满身,熊熊燃烧,瞬间就烧成了一个火人,惨叫着慌不择路,扑进了火海深处。
惨叫到最后,叫得凄厉的像哭又像笑了。
“还了!老不死的还你了!”
没有声音了。
沈方知掐着林悯的脖子,冷冷地看着底下的酒佬滚进火堆里给烧死,笑道:“活该……”
飞跃过重重火焰,两人站在万人坑边上。
林悯眼睛都痛,浑身皮肤瞬间给烤的火烫,沈方知掐着他脖子,慢慢收紧,作势要把他往火里推,笑道:“悯叔,跟我一起死罢。”
又摸着他的脸,亲着他的唇……
把嘴游移到脖颈上,埋头在他脖颈上狠狠地咬!
咬出了血,涌出来,是腥的,甜的,浓的,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下咬下一块肉来,含着他的血和肉,含混地道:“我恨你,这世上所有的人,我最恨你!”
爱没说过几句,最常说的是恨,咬牙切齿的,各种各样的恨,心里这么想,嘴里也这么说,时常想我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其实最不甘的,最折磨的,是他怎样都不爱自己。
这会儿真的想要杀他了。
“唔!”林悯被迫发出哭音,实在太痛了,痛得刺心,双目血红,嘶哑哭道:“好!死!咱们都死!你去死!!!”
沈方知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林悯流着眼泪,无怨无悔,又恨又厌。
他知道,他想起来了。
他看出他是真心的。
“死什么死!王八蛋!死老头子!你就不要我了!”是布致道的一声大叫冲进来,也像是被人撕开血肉似的惨痛,又急又怒。
一道剑气刺过来,直取要害。
沈方知能避开,却没有避。
他累了,真的累了,很累很累。
灵棚已经塌了,那一百三十六个牌位给烧成灰,烟滚滚地飘在空里。
他忽然抬头看天,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秋天啦,不打雷了…”
林悯身子一轻,给他一掌轻柔地,温风送叶似的给送到了急的眼泪都快飙出来的布致道怀里牢牢抱住,后怕得要死,紧紧护着。
仇滦紧随其后,大喊着“悯叔!”闯进来,头发都给燎光了。
他进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沈方知这个人了。
林悯给布致道护在怀里,这时又看见这倒霉弟弟,真是气得牙疼,狂吼乱叫:“你他娘进来干什么!烤肉?!添乱?!”
火越烧越旺,眼看着出不去了。
仇滦见到悯叔安然无恙,力竭心安,一下趴到地上,起不来了。
布致道捂着额头,直想现在就死!
只想,完,又得一拖二!
当下将这倒霉弟弟拾起来,扯着一个,抱着一个,踢云乘风般,施展出轻身功夫,憋着一股真气汹涌不敢吭声,怕泄了劲,猴烫屁股似的登天高,又蹿又跳、险之又险地带着两人飞出重重火墙。
嘴不能说话,心里却直愤愤地想:“多亏老子有本事,要不都得完!”
秦帮主他们没有他们两个一个有本事,一个不要命,在外面干着急,见到布致道抱着一个拖着一个出来了,当下都来不及庆贺庆幸,赶忙也各凭本事,只顾火海逃生。
林悯给布致道抱在怀里,眼前都是一片火海,还有淹没在火海里的那个人。
不管是恨还是怨还是释然。
当时,是一生要结束了,是他的一生要结束了。
是最后一眼,最后一面了。
记得他向后倒下去,披头散发,白衣纷飞,被狰狞炎热的火舌吞没,最后注视着他,笑道:“我要你看着我死!”
神态温柔,声气缱绻。
偏又说的是那样的话。
好像是……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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