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月亮为什么总是在人孤单、伤心的时候,圆得这样漂亮,这真是一个亘古难题。
崖底悬月,高高挂在天上,清辉照亮整个山谷河涧,天地一片银白,此夜如雪,云也没有一片。
才生起的火堆焰旺,毕剥作响,布致道在那里烤着大家的衣裳,林悯光溜溜躺在他找来的干草堆上,山谷里潮冷,平滩之处白骨森森,幸而布致道这瘸子本事大,能在这地方找来干草干柴生了这么一堆火,他靠的火堆很近,才不是太冷了,仰躺着将眼睛从那个讨人厌的月亮上移开,挪在他的背影,皱眉:“你真的全都忘了?”
“嗯,全忘了。”布致道转过身来,将刚烤干的一件某人的好料子黑色外袍披在林悯身上,给他取暖。
林悯总是咳嗽,自从死过一次之后,他那身体更是经不起折腾了,往身边躺着的那个白生生却剐蹭的伤痕累累的脸上看,终究还是皱着眉将袍子也分了他一半。
躺在他旁边的人直往他怀里钻,嘴唇滚烫地贴在他脖颈上,出的气儿能把人活活烫伤,病得糊涂,嘴里还喃喃着:“娘……娘……不要走……娘……”
这傻子总说不是他,他不敢,他也怕自己伤心,自己跳崖他也跟着跳,奔着死去的,摔得个满脸花,嘴里还喊“娘。”
林悯很累了,没有心力再去疑谁杀谁恨谁,起码现在没有。
他此刻觉得哪怕死在这谷底,就躺在这儿,也躺成谷底千年后仍受月光照拂的一具白骨也行。
两人坠下深崖,崖壁万丈,陡峭光滑,纵使内力再高深的人,气流狂旋,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地方借力,徒有死路一条,正这时候,有一道黑色身影大喊着“娘!”跟着也跳下来,倒是添乱,布致道怀里抱着晕过去的林悯,分不出手来,只好扯了腰带将人一卷提上,幸而万物坚强,半山绝境夹缝之中也斜生着几株老树,枝干强大,这才给的缓冲之机,他运足全身真气,抵挡坠势,猛然拧腰飞身,才踩着半山腰的老树跳入瀑布,随着水流被冲入平涧河滩。
河滩白骨森森,都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的,停泊在这里,彰显这些年天极仙宫造的孽。
从邀仙台坠下来的不止他们,活下来的却只有他们。
林悯又往布致道脸上看去,觉得他很幸运,说忘就忘,可自己还记着,记着他从前是怎样一个混球,他忘记了,等于不存在,自己记着,因为他的遗忘,更是可笑,跟谁去翻这本旧账呢,难道非要他想起来,想起来又怎样呢,你死我活?
此时,四周银白,白骨森森耀眼,虎啸狼嚎,河涧水流哗啦奔响,野外一片寂寥惊悚,不时有鸟从惊枝上扑棱棱飞走,平常的叫声在夜里也显得突兀怪异。
身边陪着的这两个人……却没有一个是他期盼的,可他确实已经是孤身一人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大概还是寂寥。
也有点怕了……
见他坐起来看着那堆白骨痴痴出神,无端打了个战,布致道将衣物挂在搭起的木杆上接着烤,摘了木棍上的野鸡,野鸡已经烤得流油了,周围虎啸狼嚎的,崖底人迹罕至,野物倒是肥硕,这鸡的鸡腿真是健壮,他过来挨蹭到林悯身边坐下,热气腾腾的鸡腿撕下来,递到林悯手里:“吃吧。”
林悯也没客气,接回来大快朵颐,天塌下来,心情再不好,到头不过还是一句:先吃饭。
吃饱了,再思考以后。
三人休养一夜,顺着山涧河流走了两日,幸而还有布致道神通广大,什么鸟不拉屎的境地,他都能找来柴生,弄来野物野果吃,夜晚的野外,豺狼虎豹也没有一个能近他们的身。
没有方向,只好先顺着日头的方向东行,布致道这瘸子背着烧昏了的傻子,林悯自己拄着根棍儿慢慢走。
第三日,水流里就漂下来许多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黑袍使尸体,一个接着一个,从林悯他们身边漂下去的时候,每个尸体的眼睛都瞪得老大。
看着他,好像死了都要瞪一瞪林悯,说:都是他害的。
或许是幻觉,林悯竟在万丈茫茫烟波中抬头,仿若听见谁濒若癫狂地喊“娘!”
还有人在喊,在抱怨:“为什么还会抛弃我,为什么永远被抛弃的都是我!”
听不真切,尸体的眼睛闭不上,大概死得真的很冤。
林悯心脏狂跳,他跟布致道说:“走快点儿,我想快点儿离开这儿。”
布致道点点头,分出一只手来搀扶他,十指交扣,给他支撑,因为看见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半空之中,有人对着崖底在笑,不过,那笑声却比哭声难听悲凉多了,好像是真的要疯了。
三人顺着日头走了七天七夜,才从这大石盆似的深谷里找到一条夹缝,那里透来金色的午后阳光,打在脸上身上,正好只能容下一人经过。
出去之后,才发现走了这么远,仍在献州地界,黑袍使到处持着画像在大道长街上拿人询问,仔细一看,那画像上不正是林悯还是谁。
布致道又不知哪里弄来几身老人平民衣裳、面粉面团头发等物:“咱们先扮成婆婆爷爷和孙儿,出了城再说。”
孙儿不用说了,自然是傻子,傻子命大,大概从前一场高烧已将他烧傻,如今再厉害的病也病不死他,跟着他们颠沛流离,病着病着,自己好了。
让他当孙子,他往娘脸上看看,知道自己现在不讨人喜欢,没人为他说话,点点头,自己拿了衣裳去换。
布致道将婆婆的衣裳头发给林悯,林悯将他一瞪:“你就这么定了?谁规定的老子不能当爷爷?我比你哪里少个东西?”
布致道赶忙伸手告饶,跟他换了,笑说:“我来,我当婆婆,你当爷爷。”
三人装扮完毕,装成来看病的爷孙一行人,背着包袱,速速搀扶着,破衣烂衫地从献州城门离开了。
离献州愈来愈远的时候,轩辕衡这傻子频频回头望,楞楞说道:“娘,我们又把哥哥丢下了,他一定老大伤心呢……”
林悯没好气,搡了他一把:“那你回去,滚回去找他!”
“本来也没想带你,是你他妈死皮赖脸要跟,别跟我提你哥,你要是像他一样杀人如麻,老子早掐死你了。”他拿指头指着轩辕衡,骂道:“你最好不要让我知道,真是你杀了方智,要是给我知道是你,死皮赖脸跟着老子,随时弄死你!”
“不是我!说了多少次了,不是衡儿!”
轩辕衡给他骂得眼眶立马就红了,委屈死。
“…”林悯骂完人就给他那“老婆子”一瘸一拐地搀着走了。
“老婆子”还怕他气着,给他拍了拍背。
这老夫妻一对儿,这么佝偻着腰在大路上一走,更是像了。
只有满脸麻子痦子的孙子在后面擦了擦眼泪,回头望了望,空空荡荡,垂首跟个不被待见的小狗儿似的,远远跟在后面,嘴里嘟囔道:“我就跟,就跟,不是我,不是衡儿……”
“杀了衡儿……衡儿也跟着娘……”
“再也不分开……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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