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瓷的世界是由极致的秩序构成的。
她的工作室,一间位于市郊老厂房改造区顶层的开阔Loft,被严格地划分为几个区域。靠窗是最好的自然光,留给正在进行修复的文物;工具区,每一把镊子、手术刀、棉签、砂纸都按照使用频率和大小排列,一丝不苟;材料区,各种黏合剂、颜料、填充物贴着清晰的标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矿物粉尘、老旧纸张和特种胶水的独特气味。
这是她为自己构筑的堡垒,安全,可控,寂静无声。
就像她正在修复的这件清雍正粉彩花鸟瓶。它碎裂得厉害,几十片残片静静地躺在铺着天鹅绒的托盘里,边缘锐利,记录着一次不幸的撞击。纪瓷的工作,就是与这些碎片对话,理解它们曾经的脉络,用无比的精巧和耐心,让它们重归一体,掩盖所有伤痕。
她喜欢这份工作。面对没有生命的器物,比面对人要简单得多。它们不会突然改变,不会带来意外,所有的变量都可通过技术和耐心掌控。
此刻,她正用一支极细的毛笔,为一块碎片边缘涂抹黏合剂。她的呼吸放得极轻,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笔尖与瓷片接触的那一个微小的点上。直到身旁工作台上的手机,发出持续而沉闷的震动声。
嗡——嗡——
像一只不识趣的蜂,试图闯入她精心维持的寂静。
纪瓷的笔尖几不可查地一顿。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稳稳地将那块碎片对接到主体上,用特制的夹具小心固定好,确保万无一失,才直起有些僵硬的腰,看向屏幕。
来电显示:母亲。
她眼底那片平静的湖面,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微澜,但那波澜并非温情,而是某种混杂着无奈、压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的涟漪。
深吸一口气,她划开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
“喂,妈。”
“瓷瓷,在忙吗?”母亲的声音传来,带着惯有的、那种小心翼翼的关切,但这关切背后,紧跟着无形的绳索。
“嗯,在修一件东西。”纪瓷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也没什么事,就是……你周阿姨给你介绍了个男孩子,我看过照片了,条件真不错,是大学老师,人看着也稳重。我把你微信推给他了,你们年轻人自己聊聊看?”
又来了。
纪瓷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抵着冰凉的实木工作台面。一种熟悉的窒息感缓缓蔓延。她沉默了几秒,调动起全部的理智来组织语言,既要表达拒绝,又不能显得太过抵触,以免引来更持久的“劝导”。
“妈,我最近很忙,手上这件东西工期很紧。而且……您知道的,我不太擅长和陌生人聊天。”
“不聊天怎么熟悉呢?就是加个微信,随便说几句,不成也没关系,就当多认识个朋友嘛。”母亲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瓷瓷,你不能总是这样,把自己关在那个小世界里。人要往前看,要接触社会……”
小世界。纪瓷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对她而言,这不是一个小世界,这是她赖以生存的、用尽全力才构建起来的安全区。
电话那头,母亲还在继续:“……你也年纪不小了,总得考虑以后。一个人在外面,妈妈总是放心不下,要是能有个人照顾你……”
“妈。”纪瓷打断她,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疲惫的坚决,“我真的……暂时不需要。我能照顾好自己。您别替我操心了,好吗?”
又是一番无甚效果的拉锯。最终,母亲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挂断了电话,而纪瓷则像打了一场硬仗,浑身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倦怠。
她放下手机,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件破碎的瓷器。秩序被打破了,不仅仅是工作室的寂静,更是她内心的平静。母亲的话像一根刺,精准地扎在她最脆弱的地方——那个她始终无法妥善处理的,关于亲密、关于与人建立深度联结的领域。
她害怕。害怕期待落空,害怕热情冷却,害怕自己无法满足对方的期望,更害怕那个最终必然会到来的、或早或晚的分离。不如从未开始。这是她信奉了许多年的准则。不靠近,就不会失去;不拥有,就不会心痛。
为了驱散这种不适感,她需要做点什么,来重新确认自己世界的秩序。她起身,走到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架子前,那里有几个空了的材料纸箱需要处理。
纸箱有些高,她踮起脚,伸手去够最上面那个。就在她用力将它往下拉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身后传来。
纪瓷的心猛地一跳,倏然回头。
只见工作台旁边,用来登高取物的一个小型铝合金人字梯,不知何时被她之前打电话时无意识地移动,此刻失去了平衡,正朝着她摆放颜料和部分工具的辅助台面倒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她眼睁睁地看着梯子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砸落下去。
“哗啦——哐当!”
刺耳的声响炸开在寂静的空间里。梯子砸翻了几个颜料盒,艳丽的群青、赭石、藤黄泼洒出来,染脏了台面和地面。几把刷子、刮刀散落一地。最要命的是,放在台子边缘、她刚刚修复好,正在等待黏合剂彻底固化后做最后处理的一只明代青花瓷杯,被梯子边缘扫到,从台面滚落——
“不!”
纪瓷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那只杯子,在她惊恐的目光中,落向地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地从旁边伸了过来,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稳稳地在半空中截住了那只下坠的杯子!
动作精准,毫不犹豫。
纪瓷的呼吸窒住,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移。
一个穿着浅灰色休闲衬衫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工作室门口。他显然刚上来,门还半开着,背景是楼道里略显昏暗的光线。他微微喘着气,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似乎是匆忙赶来的。
他接住杯子的动作还定格在那里,手臂微微前伸,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势。然后,他缓缓直起身,低头检查了一下手中安然无恙的瓷器,似乎松了口气,这才抬起眼,看向僵立在杂物架旁的纪瓷。
他的眼睛很好看,是温润的深棕色,眼神里没有惊扰他人的歉意,也没有英雄救美的得意,只有一种沉静的、让人心安的温度。
“抱歉,吓到你了。”他的声音响起,温和而清晰,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冽地流入这片刚刚经历过“灾难”的空间。“我看门没关严,敲了门可能你没听见,听到里面有东西倒下的声音,有点担心,就冒昧进来了。”
他说着,走上前几步,将那只失而复得的青花瓷杯,小心地、轻轻地放回了远处的工作台上,那个最安全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正式面向纪瓷,嘴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浅笑。
“你好,我是顾怀安。‘拾光’书店的,来和你确认一下下周分享会的细节。”
纪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世界,在那只杯子坠落的瞬间已经碎裂了一次。又在被他稳稳接住的瞬间,被强行重组。
此刻,她的耳边听不清他具体在说什么。“拾光书店”、“分享会”……这些词汇变得模糊而遥远。她只看到他那双沉静的眼睛,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那种奇异的、稳定而包容的气场。像暴风雨后突然出现的一片宁静港湾,无声地接纳了所有的混乱与不堪。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经历了骤停之后,重新开始跳动的声音。
砰——咚——
砰——咚——
一声,又一声,沉重,清晰,失去了所有的节奏,像一面被胡乱敲响的鼓。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完全不受她控制的热流,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她感到脸颊在不受控制地发烫,指尖微微发麻。
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体验。不是恐惧,不是抗拒,不是想要逃离。
而是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认知,伴随着雷霆万钧之势,劈开了她长久以来用以自我保护的重重壁垒——
完了。
纪瓷想。
在满地的狼藉、泼洒的颜料和惊魂未定的混乱中,在这个突然闯入的、名叫顾怀安的男人面前,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内心城墙崩塌的声音。
一场无声的惊雷,在她井然有序的世界里,炸响了。
(第一章完)
写这个故事,是想和每一个在爱中感到过不安的人对话。如果你也有类似感受,欢迎在评论区分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碎瓷与无声惊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