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历经波折、最终被赋予新生的北宋汝窑盏,静静地立在纪瓷工作台的特制软垫上,在午后斜阳的照射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天青釉色纯净如玉,而那些金色的修复痕迹,非但没有削弱它的美,反而如同时光凝固的脉络,为它增添了一种穿越灾难后的、沉静而磅礴的生命力,仿佛在无声地述说着关于破碎与重生的故事。纪瓷看着它,心中不再有完成重大委托后的忐忑,只有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安然与淡淡的喜悦,一种与手中器物达成深刻理解的共鸣。
傍晚,顾怀安如约而至。
他推开工作室的门,一眼便看到了那盏置于工作台中央、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庄重典雅的汝窑盏,以及站在旁边,神情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与骄傲的纪瓷。他的目光在盏上停留片刻,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随即落在她脸上,微微一笑,语气笃定:“成功了。” 是陈述句,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对她能力的肯定,仿佛从未怀疑过她能做到。
“嗯。”纪瓷点头,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只她日常使用的、釉色温润的白瓷杯,斟入沸水,放入顾怀安带来的茉莉花茶。瞬间,清冽馥郁的茶香弥漫开来,与她工作室里固有的矿物、胶水气味奇异地融合,营造出一种独特而温馨的氛围。
她没有选择在正式的、略显疏离的会客区招待他,而是就挨着工作台,拉了两把舒适的椅子。背景是琳琅满目的修复工具和未完成的物件,空气里还残留着打磨的微尘。这是她最真实、最核心、也曾是她最用以防御的领域,此刻,她主动将他纳入其中,分享这份带着专业痕迹的私密空间。她为他斟茶时,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柔和,动作流畅自然。
将那只白瓷杯递给他时,她的指尖与他的轻微相触。一种温暖而稳定的触感传来。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受惊般缩回,而是任由那短暂的电击般的接触停留了一瞬,才自然地收回手。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标志着内心藩篱的进一步松动。
“谢谢你。”她轻声说,目光落在茶汤氤氲的热气上,声音清晰,“那天……点醒了我。”她指的是他在她崩溃时,引述她自己关于“修复意义”的那番话。
顾怀安接过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摇了摇头,眼神温和而诚恳:“不是我点醒你,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我只是……恰好在你需要的时候,重复了一句你自己说过的话。”他的语气里没有居功,只有为她感到的由衷欣慰,他将成长的功劳归于她自己。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欣赏,仿佛在欣赏另一件历经修复而焕发新生的珍宝。
两人就着清茶,聊着这盏汝窑修复最后的、惊心动魄的细节,聊着书店即将举办的一场关于古籍收藏的新书分享会,聊着林薇最近闹出的、让人哭笑不得的笑话。话题平常,气氛松弛。纪瓷发现,当她不再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表现正常”、如何“不露破绽”、如何维持距离上时,相处反而变得轻松自然,像溪水淌过石子,舒适而流畅。她甚至偶尔会因为他的某句话而露出浅浅的、真实的笑容。
她甚至主动提起了父亲,这在以前几乎是禁忌话题。“他回去后,我们通了两次电话。”她看着杯中沉浮的、舒展的茶叶,声音平稳,不再带着以往的沉重,“没说太多,就是问问身体情况,叮嘱他按时吃药。但……感觉不一样了。”她尝试着剖析自己细微的感受。
“嗯。”顾怀安安静地听着,没有追问,只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做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我好像……没那么怕他了。”纪瓷斟酌着词句,尝试用语言捕捉内心的变化,“或者说,没那么怕那段关系了。我接纳了它就是那个样子,有缺失,有遗憾,但……它就在那里。我可以选择用不同的、更平静的方式去面对它,而不是一味地逃避或怨恨。”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他人陈述自己与原生家庭关系的变化。不是抱怨,不是控诉,而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和接纳后的重新定位与主动选择。她的眼神清明,带着一种走过迷雾后的澄澈。
顾怀安看着她,眼底有着深深的笑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他看到了她的成长,不是在他羽翼下的躲藏,而是她自己破土而出的、坚韧的芽,是她向内行走后结出的第一颗果实。“纪瓷,”他放下茶杯,声音温和而郑重,“你正在变得很强大。”
强大。这个词落在纪瓷耳中,让她微微一怔。过去,她从不认为自己与“强大”有关,她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充满了裂缝和恐惧,需要用力包裹。但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强大或许不是没有脆弱,而是敢于直面并承载自己的脆弱,是在风暴中稳住心神,是在破碎后仍有勇气一片片将自己拾起、修复。她微微挺直了脊背,仿佛在无形中接纳了这份评价。
茶喝到尾声,夜色渐深,窗外华灯初上。顾怀安起身告辞。
送他到门口,夜风微凉。他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在廊灯下显得格外温柔,却又带着一丝新的、郑重的意味。
“下周,”他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寻常的商量,却又分明不同,“我父母从国外旅行回来,想请你到家里吃个便饭。他们……听说了你,很想见见你。” 他说这话时,目光坦诚,带着明确的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观察,留意着她的反应。
这是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邀约都更具分量的请求。见父母,意味着关系被正式带入更深的、涉及家庭背景的社交圈层,意味着更明确的承诺和来自他家庭审视的潜在压力。这不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若是以前的纪瓷,听到这样的话,恐怕立刻就会感到窒息般的压力,心脏紧缩,会下意识地找出无数理由拒绝,退缩,用沉默筑起高墙。
但此刻,她看着顾怀安平静而坦诚的眼睛,感受着自己胸腔里虽然加速、却不再是不受控的慌乱、而是带着清晰认知的心跳。她想起了那盏汝窑盏,想起了“接纳”与“勇气”,想起了自己正在学习的“向内行走”。她也想起了他一直以来稳定、包容的陪伴,以及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想要靠近他、了解他全部世界的渴望。
她没有立刻回答“好”或“不好”。她只是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同样坦诚地看着他,先承认了自己的感受:
“我……可能会有点紧张。”她先承认了自己的不安,然后,在顾怀安包容而耐心的注视下,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两人的心弦上,“但我想去。顾怀安,我想试试。”
她没有给出完美的、信心十足的承诺,只是表达了“尝试”的意愿和勇气。但这对于她和顾怀安而言,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无比珍贵的刻度。这是她主动选择的、面向未知的、关乎两人未来的迈进。
顾怀安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那是由衷的喜悦和如释重负,他眼底像是落入了星光,明亮而温暖。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臂,动作克制而温暖,充满了鼓励。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包含了所有的理解、支持与喜悦。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纪瓷靠在门框上,感受着夜风的凉意和心底残存的、因那个邀约而引起的细微颤栗。
恐惧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她行动的唯一主宰。一种新的、名为“勇气”和“意愿”的力量,正在心底悄然生长,与恐惧并存。
她转身回到工作室,目光再次落在那盏汝窑盏上。金色的修复痕迹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如同她内心那些正在被理解和接纳的“裂痕”。
她明白,生活的修复永无止境。旧的课题刚刚解开,新的挑战已然出现。但此刻的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拥有直面它们的底气和力量。
这底气,来自于她开始学会,一点一点,接纳那个并不完美,却始终在尝试走向完整、并愿意为值得的人和事勇敢迈出脚步的自己。
(第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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