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空间,比纪瓷想象中更静谧,也更令人窒息。与外界的狂风暴雨仅一层玻璃之隔,却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窗,形成一道模糊了外界一切景物的水幕,将车内隔绝成一个独立、私密的小宇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爽的草木香气,来源于车载香薰,和顾怀安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干净而沉稳,无声地包裹着她。
纪瓷紧绷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微微倾向车门的方向,尽可能拉开与他的物理距离。她的目光固执地直视着前方被雨刮器来回扫动的、模糊不清的道路,不敢有丝毫偏移,仿佛那是她维持镇定的唯一锚点。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材质看起来柔软舒适,贴合着他宽阔而平直的肩膀线条,少了几分之前穿衬衫时的正式感,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与随意。侧脸的轮廓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干净,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是一种兼具力量与优雅的好看。
“温度合适吗?”顾怀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温和如常,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紧绷。
“嗯。”纪瓷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目光依旧黏在前方,不敢看他。
“后座有毯子,如果冷可以拿来盖。”他补充道,考虑周到。
“不用,谢谢。”她再次拒绝,声音有些干硬。
对话再次中断。只剩下雨声、引擎低沉的运行声,以及她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
纪瓷的内心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加速的心跳,手心里微微的湿意,以及一种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害怕弄巧成拙的焦虑。她痛恨这种失控的感觉。
她今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软糯毛衣,衬得她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肤色愈发剔透,黑色的长发简单地拢在肩后,几缕碎发垂在耳侧,勾勒出她清瘦的脸颊和纤细的脖颈。此刻,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却清晰地映着窗外的流光,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喜欢他。
这个认知,在坐上他的车,被属于他的气息和这份突如其来的、被迫的亲密空间包围的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不容辩驳。她喜欢他接住瓷杯时沉稳可靠的手,喜欢他邮件里体贴周全的文字,喜欢他此刻不言不语的陪伴,甚至喜欢这车内让她心慌意乱的草木香,和他身上那件看起来很好抱的羊绒衫。
她想靠近他。
想知道他更多的事情,想看他笑起来时眼尾是否会漾起笑纹,想……让这段被暴雨延长的路程,再长一点。
可是,另一个声音,那个根植于她二十八年人生经验、用无数教训构建起来的生存法则,在以更高的分贝尖叫着警告她:
停下!纪瓷!你在想什么?
靠近意味着暴露,暴露意味着被审视,被审视意味着可能被发现不够好、不够有趣、不够正常,然后就是失望、厌倦、最终失去!看看你,连这样安静的共处都让你手足无措!
维持现状!保持距离!这才是安全的!这才是你熟悉的!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剧烈地撕扯着。一种是她作为一个人,最本能的情感吸引和渴望;另一种是她作为“纪瓷”,用无数伤痛构建起来的、赖以生存的防御堡垒。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堡垒的砖石,在渴望的潮水中一块块松动,发出岌岌可危的呻吟,又在恐惧的寒潮下迅速冻结的脆响。冰与火的煎熬,不过如此。
“快到了。”顾怀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因她冷淡回应而产生的情绪。
纪瓷猛地回神,看向窗外,果然已经能看到她居住的小区大门,在雨幕中亮着昏黄而熟悉的光。一股强烈的、莫名的失落感攫住了她,比刚才的焦虑更为汹涌。她竟然……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恐惧。依赖的苗头一旦出现,就是崩溃的开始。
车在小区门口平稳地停下。顾怀安解开车门锁,侧过头看她:“到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棕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能吸走周遭所有的光。
“谢谢。”纪瓷低声道谢,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动作快得像是急于逃离这个让她心思混乱的密闭空间。
“纪小姐。”他忽然叫住她。
纪瓷的动作一顿,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
他倾身,从后座拿过一把折叠伞,递给她:“雨还没停,带上这个。”
不是询问“需不需要”,而是直接递了过来。一种不容拒绝的、恰到好处的关怀。
纪瓷看着那把黑色的、样式简洁的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应该拒绝的,她不应该接受更多了,这只会让心里的亏欠感加重。可是,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接过了那把还残留着他车内温度的伞。指尖相触的瞬间,她仿佛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迅速收回了手。
“……谢谢。”除了这两个字,她似乎丧失了其他语言能力。
“不客气。”他看着她,目光在她微微低垂的、湿漉漉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移开,那双总是平静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分享会见。”
“嗯。”她推开车门,撑开伞,几乎是落荒而逃,冰冷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如同她杂乱的心跳。
回到寂静冰冷的公寓,纪瓷背靠着门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黑色的伞,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丝草木清香。
她将脸埋进膝盖,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伤席卷了她,眼眶酸涩得厉害,却流不出眼泪。
她明白,一切都不同了。
她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也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想他,在分开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已经开始想他。想他说话的声音,想他开车时专注的侧脸,想他递过伞时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温柔,想他穿着羊绒衫时看起来温暖可靠的肩膀。
可是,她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能像林薇那样,自然地约他吃饭、看电影;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能向他袒露内心那些阴暗的、不堪的角落——那些对父母的怨怼,那些深植于心的不配得感,那些在亲密关系面前笨拙得像个小丑的恐慌,那些她试图用冷漠和疏离掩盖的、巨大的不安。
她就像站在一片透明的玻璃前,能看到对面那个温暖明亮的世界,能看到那个她无比渴望靠近的、英俊而温柔的男人,可她找不到门,也没有勇气去撞破这层隔阂。她只能隔着玻璃,眼睁睁看着,内心备受煎熬,清醒地感受着这份求而不得的痛苦。
“顾怀安……”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片苦涩。这个名字的主人,有着让她心动的外表和让她渴望又恐惧的内心。
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沉沦,却找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或者说,她缺乏伸出抓住那根稻草的勇气。那个递来稻草的人,就站在玻璃的那一端,身形挺拔,面容英俊,眼神温和,她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夜,纪瓷失眠了。
她反复回想车上的每一个细节,回想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他羊绒衫柔软的质感,他手指的形状,他侧脸的线条。心底那份刚刚确认的爱恋,像一株渴望破土而出的嫩芽,却被她自己用厚重的冰雪死死压住。
嫩芽在冰雪下挣扎,渴望阳光。
而冰雪,惧怕融化后的未知与可能的伤害。
这种清醒的、自我折磨的纠结,或许比懵懂无知的爱恋,更为痛苦。她沉沦的,不仅是那份感情,还有对这样懦弱、矛盾的自己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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