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白刚从商场出来。
离开了室内的暖气，暴露在严冬冰冷的寒风中，顿时感到身上一冷。
他手里提着一只用旧了的购物袋，袋里装满贴好价格的新鲜瓜果蔬菜，以及盒装猪羊肉，全拿保鲜膜套好了，防止被雨水溅到。
刚踏出大门，坐上扶梯，手机就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地下商场建在两栋大厦中间，出口有一台很长很高的扶梯，正对着扶梯的两面都是玻璃。
纪白抬头看了看，在玻璃的倒影里，一个穿着姜黄色工装外套夹着把雨伞的男人，眉目清逸，却胡子拉碴，眼下有一层藏不住的青黑。
只看了一眼，纪白便收回了目光。
他靠在扶手边，颧骨贴近玻璃，墙面轻轻蹭着耳后的碎发，将发尾往后带。他抬手打开手机，因为靠的太近，玻璃清晰的映出了那一小块发光屏幕。
锁屏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少年的证件照，那少年皮肤雪白，瞳孔却极黑。
锁屏上有一个占了半屏的巨大数字，显示“——距生日已过去了1099天”。
“生日”是一个手机自带的默认字符，可以改换成其他重要事件，但他没换，于是这一行字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留在那里。
纪白打开手机的第一眼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被数字吸引，然后才习以为常的才看向聊天框。
消息弹窗还跳跃着，点开消息，是今天的主顾，她对纪白的很满意，问下次有工作能不能还找他。纪白想着该发的文件都发了过去，工作已告一段落，便无心再回复。
纪白总会在下雨天想起他的前任，今天也是依旧走不出上一段感情。
纪白唇角微微下撇着，撑开雨伞，走进了雨雾里。
然而此刻的他并不知晓，今天是一个注定和以前都不同的雨天。
最开始，是纪白突然闻到了一股香味。
在快走到他家楼前时，纪白鼻尖忽然一动，一股浓烈的幽香，宛如有灵性，顺着风雨飘来。
初闻时仿佛极淡，却迅速钻进了他鼻腔里，顷刻间让他脑海里全回忆起这种味道。
闻到香味的一瞬间，他心下一空，整个人停在了大雨里。
顺着香味愈浓的地方找来……纪白怎么也没想到，会偶遇三年前甩掉自己的前男友，而且对方看似还被卷入了一场很麻烦的马路纠纷中。
纪白深沉着眼神，走上前去，男生如有所感，偏头看他。
雨水已经把他的偏长发丝打成了一绺一绺的。
几年不见，这期间没别人给他剪头发吗？
与故人重逢，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眼前的少年与他屏保上的身影重合起来，相同又似乎不同，好像高了点，又消瘦了点。
于是，当那张熟悉的脸暴露在纪白眼前时，他认出了心里的那个名字。
“应霖……”
应霖听见他说话了，默默盘腿在地上坐好，对纪白歪了下头，像一只不明觉厉的小脏黑猫。
……
重逢是这样的不期而遇，就像这场凌乱的大雨。
纪白蹲下，不动声色的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柔的抚摸应霖的脖颈……然后一把提起男生的衣襟。
……纪白摸索着他湿透的衣襟，那对锁骨比原来更硌手了，脖颈上一片冰凉，显然已经失温。
两人此时的姿势，让男生被扯得上身前倾，脊柱向前弯着，像一朵久经风吹霜打的小白花，垂头丧气。一节脖颈被扯着暴露在空气中，色若白玉。
纪白顺着那截纤细的气管看上去，那双安静的眼中毫无波澜。
“——你怎么在这里？”
“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他克制着胸腔里汹涌如海水的感情，克制着自己只问出了这两个问题，两个最关键的问题。
应霖没有回答，索性纪白也不需要他回答。
纪白收回视线，内心如翻涌的海，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随之，有点讥讽的笑了出来，咬紧犬牙，温柔的眉眼里霎时透出些戾气来，一刹那都不像他自己了:
“……应霖，三年前你甩掉我时，没想到会有几天吧。没想到你会迷失在雨雾里，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我叙叙旧。”
“——你是谁啊？！”
在大马路上吵起来的同伴二人，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争执，一回头发现多出一个高高瘦瘦的大男人说着奇怪的话，均是惊异不已。
纪白感受到一股来自头顶的视线，把伞抬高，副驾那张扭曲的脸出现在眼前。
纪白:“……”
纪白深呼吸了两次，才平静了下来。
于是松开几乎要被扯裂的衣襟，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应霖说了句“等我一会儿”，才慢慢站了起来。
“你TM从哪儿冒出来的，跟那个小鬼什么关系？”副驾死死盯着纪白，灰白瞳孔像死鱼的眼睛。
副驾背后的货车，大敞的门里，司机也正坐在驾驶座上，高高在上，正警惕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纪白看了一眼身侧的应霖，思考着，随后清了清嗓子:“他算是我的故人吧，如果发生什么事了，可以交给我处理。”
面前的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纪白暗暗看在眼中，却不做声。随即从外套里，艰难的翻出了一支华子，刚取出就浸了水，草丝变深了。
在大雨里，烟，没点着。
“……”
幸好纪白也不需要它着，他假笑着把湿了的烟递过去，正在这时，坐在他脚边的应霖扯了下他的裤腿。
纪白本就无心与那二人牵扯，此时应霖一伸手，就更是只看着他了。
于是，另外两人的视线也看了过去，随后都集中在了纪白的腿旁。
那男孩其实个子不算矮，他抱腿的姿势也并不能让他显出小鸟依人。
但他有一双纯粹的黑色眼珠，看人时渗人又单纯。
随之，男生眼珠子在在场三人身上缓缓的转了一圈，那动作，像一种猫科动物在观察打量。
这过程，在倾盆大雨中，真的显得很慢。
但纪白不急，他自上往下看着他。
首先看见的是他秀挺的笔尖，接着他隐约见他抿了一下唇，小巧的玉珠绷在唇瓣的一线之间，他像是有话说。
愈发紧绷，眼见将断线时……
偏这时，车上的老王按了一下喇叭。
“不好意思啊，有东西过来了。”
他解释说。
在远光灯的尽头，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惊走了一只猫。
纪白心中一沉，再看应霖，果然。
他的注意力被那声猫叫吸引去了，眼眸直盯着那只猫消失之处。
不见猫后，那处只剩下不断落下的雨丝。
“……好了好了，没事的。”
纪白看着他，并不生气。
应霖的注意力本就很容易被外物吸引走，偏好快速移动的事物，尤其是在他讨厌的大雨里，更是逃避冲突，不愿回应。
纪白知道男生注意力一旦跑偏就很难拉回来，想重新引导他说话暂时是做不到了。
于是便对眼下情况下了决断。他对司机与副驾说道:
“两位，已经今夜夜深了，又是暴雨天气，我担心各位的安全。不如这样，我来替我这故人做主，我先带他去安置。”
“最近台风天，车辆尽量不要再开了，二位找个地方修整一晚，等雨过天晴再启程吧。”
言毕，便给司机扫了两万块钱。
“……”司机二人收下后，便安静了下来。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冷风如刀，卷着雨线顷刻间便将雨伞里浇湿了。
纪白那身姜黄色夹克变得如一条破抹布，冷风无孔不入的钻进湿透的衣物里，渗进骨头缝里。
大概是很冷，男生坐着坐着就往纪白脚边靠，像猫咪靠近热源，不一会儿就整个人挂在了纪白脚上。
纪白拍拍他的脑袋，往前站了一点，算是用身躯帮他挡住部分风。
“你怎么证明你们真的认识呢？”
“万一我俩走了，你就把他拐卖了，那可怎么办？”
纪白拿出手机，点亮了手机屏幕，放在他们眼前。
于是两人又无话了。
副驾也冻得一哆嗦，忙答应了:“好，但是这孩子安置在哪里？”
“这个啊……”
纪白低头看应霖:“……要不要和我回家？”
男生呆呆的抬头，黑色的眼珠呆愣着，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的起伏。
他的唇瓣很薄，嘴角不开心时也会勾起，不做答复的时候，看着竟也有几分像认可。
“你不是不喜欢下雨吗，你来的太匆忙，现在太晚了也没有其他地方安置你，我家离这里很近，又很暖和。”
随着关车门的一声响，司机二人开车走了，也带走了车灯带来的照明，冰冷的雨中，亮着灯的居民楼，显出格外温馨。
男生全身都冷掉了，纪白怕他倒下去，用手掌扣住他的后脑勺。
雨伞被撑在男孩头上，伞柄纪白踩在脚下才没有被风吹走，纪白半个身子便落在雨里，放在地上的购物袋的系带已经被风给刮皱了，在被卷成一条，真像一条破塑料袋了。
“小猫，淋雨会生病，街上很冷。”
黑夜中，纪白注视男孩的双眼，等待答复，可片刻后，男孩眼珠轻轻往左一移。
他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他猜男生在看他耳后的雨景。
“……”
好吧。
纪白伸出一只手掌，放在男生的右颊上，然后轻轻一掰，把他的脸掰正了。
应霖:“。”
只剩两人的街道上更冷了，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
纪白注视着他的眼眸，哪怕被雨水浇透了，也很耐心的等他的答复。
男生眼睛里懵懵懂懂的，又好似有细微的光闪过。
片刻后，纪白似乎看见他对自己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
这便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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