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凋零，人皆可践。
这是位于古镇转角的一家咖啡店，青石砖瓦，古木桌椅。
角落的窗边坐着一位长发微卷扣搭在侧肩的姑娘，画着清淡小妆，眉目寡然，正微微低着下颌看手机。
虞见杞抬眼望向窗外。人影交叠熙熙攘攘，落叶就被那么无情地践踏着，同她遗憾又不知所终的如今一样，只能静静等待着，被人生生碾死。
她本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签约国漫师，因一套原创漫画归属权问题与公司闹起矛盾，一气之下提出解约。
哪知公司就等她这句，解约合同一签甩出张尾款单，“麻烦付下违约金。”
接来一看，登时两眼一麻黑。
全网粉丝有近千万，那数字后的零比她全网粉丝数还多，一人给她一块她都还不起。
【乔律师，请问您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
而后她跑遍南城各家律所，被引见如今这位号称律师界解决合同纠纷的第一把交椅。
【啊虞小姐啊，实在不好意思把这事忘了】
【刚公司冲进两个当事人闹事还在处理呢，我这一时半会恐怕走不开了】
虞见杞：“……”
背负天价违约金她并没有自暴自弃，转而干起直播。大学学了四年考古学，又考研随导师进修，自然而然做起鉴宝博主，鉴些擅长的古玩字画。
时间来到傍晚，古玩市场的直播一结束虞见杞赶不及往这家咖啡店跑。太多博主营销，这家店在当地不是一般二般火，来晚压根儿占不着位置。
厕所都没来及去，现在憋得慌。
【那，我们下次约？】
【嗯，也只能这样了，实在不好意思】
虞见杞回个没事起身去厕所，乔律师同她说过，正义不会缺席，真理所到之处罪恶无处遁行，不用怕。
她这人不太听劝但又听劝，姑且不怕。
但，有些事还挺怕，譬如，丢掉直播设备。一套好几万块，如今财力吃紧，可没闲钱搞第二套。
虞见杞绕着方桌少说来回十趟，高跟鞋敲打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嘶。
包哪儿去了？
日常出外播她都会背个不起眼的小黑包，用以装手柄跟直播相关设备。
去厕所前还稳稳挂座椅靠背，转眼就不见了？
她嘀咕着找回厕所，最后问到前台那。
“实在不好意思女士，监控我们无权查看需要店主授权，店主外出二十分钟左右回来，您看您要不坐哪儿等等？”
虞见杞：“……”
且不说她相信这世道没有小偷这种生物，要真有，他们这种处理方式她包早丢二里地外了吧，还找得着吗。
“……好吧。”
她准备回位置，一扭头看到服务员正收她桌子。
过分了吧，那杯卡布奇诺才喝了一口。
“不好意思我，”
“还没喝完”几个字就那么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地卡到嗓子眼，冷不防跟堵墙一样不上不下，连呼吸都隔挡住，“程聿？”
男人转过脸。黑发剪短松松散散盖在脑门，眉眼过度少年人的稚气变得沉稳而含蓄，轮廓利落硬朗，唇边一圈胡渣略显沧桑。
虞见杞打量他。他套着骆驼色的围裙，衬衫袖子折到上腕露出精干青筋绕行的小臂，胸口别一塑料牌上写“久别咖啡”。
“你在这工作？”她诧异。
这人是她前男友，恋爱来得莫名分得也莫名。
那时上大三，已经因为课后爱好画些神仙趣事获得百万粉丝签约前公司，完结顺利出版个人国漫集，学校里风光无量。
没谈过恋爱，朋友撺掇说这人暗恋她好久，跟他谈跟他谈便稀里糊涂答应了。
恋爱平平常常没什么记忆点，她更多的时间都投入在她热爱的事情里。
不过隐约记得分手时这人在一家游戏公司实习，老板非常看重他。
怎么沦落到这儿了？
“你等下，坐下聊会。”她把人手往下摁，将杯子摁回桌面。
程聿的情绪转换不是非常明显，诧异之后便是不动声色的淡定。
被摁下手他有些不明所以，望向她。
“偷会懒老板不会骂人吧，那前台刚跟我说你们老板出门了，二十分钟后回来。”
程聿这回懂了，是误以为他在这儿打工。
不免好笑，他看着像？
“抱歉虞小姐，”
他声音含进分寸的礼貌笑意，下巴示意窗外等待进店的客人，“我忙。”
重音落在后者，懒拖拖听起来真的很忙。
虞见杞：“……”
信你个鬼。
久别重逢没有给他们任何一方留下丝线般缠绕拉扯的痛彻心扉，一切如常，像两个多年未见的好友。
终究缠不过某人三寸不烂之舌，程聿坐下，没骨头似的斜托住下巴。
虞见杞望他只觉得他眉目疲倦坐都没力气坐正。这里生意确实挺火爆，抠搜老板只招零星几个服务员，不累人才怪。
“你最近怎么样？”
她寒暄道。
程聿淡淡扯唇，“挺好。”
虞见杞：“嗷。”
都累成这样了还挺好？这得是多要面子？
男人面子大过天，她内心啧啧摇头。
“父母怎么样？”
恋爱给她留下的印象不深，这人父母的印象倒给她挺深。
父亲是货车司机，在一起没多久后出车祸去医院截了肢，还是她垫付的医药费。
母亲是个普通流水线工人，医院见着第一面就格外热络，硬拉着到床边坐下，“好好好，好姑娘啊，以后嫁到我们家我肯定好好待你。”
虞见杞当下一激灵，“嫁到你们家？”
她不过谈个恋爱，怎么还要嫁人？
吓得当晚说什么都要离开，后面几天送东西也只肯送到病房门口，再不敢同人打照面。
后来的视频通话中阿姨时常提到她，能听出是真心喜欢，但这份喜欢太沉重了，“结婚”一词于那时的她而言太过前卫。
在他妈妈说出“毕业就结婚”这话时，没当场逃跑都算给程聿面子。
实在没想到如今他会落得如此惨淡，其实结婚，也不是不能结。
“爸爸行动还方便吗。”
分手前他说想给叔叔配假肢来着，配没配成还不知道。
程聿眸色漆黑，人定睛过去时又刻意收住一层苍白的支离，像攒了很久的冲动想做一件事，却始终无能为力，无法伸出那只手。
“糊涂症治好了么。”
他语气低柔。
虞见杞：“……”
恋爱留下的印象不止他父母，还有她的糊涂症。
大四下半年同居时她的国漫已经荣获好几项国内知名奖，事情往脑袋里越堆越多，越堆越浑沌，她总找不着这样找不着那样，每回问程聿都要被他笑调一番，“糊涂蛋。”
虞见杞：“……”
她讨厌这个称呼，她才二十七岁，清明着呢。
“你转移什么话题，问你家人怎么样呢。”
她控诉，对面的人却毫不在意，手指斜对角循循善诱道：“你看那是什么。”
虞见杞望过去。
哎？她包怎么在那？
“……”
梧桐树叶摇曳风中，卡布奇诺斜对窗口。她找错位置了。
“……”
“五年没见，虞小姐还是这么糊涂。”
男人的声音低沉厚重，笑调意味流露出来时瞧着那么欠揍。
虞见杞眯起眼。
罢了罢了，他都混这么惨了还计较什么。
她示意程聿别走，背过包端着没喝完的咖啡回来。端得是一副精致优雅都市丽人，轻轻抿一口咖啡，奶香四溅。卷发往后一甩，而后垂眼翻包。
东西都没丢，她继续翻看问：“你猜我现在做什么工作。”
程聿自始至终抿着微薄的笑，漫不经心道：“说说看？”
虞见杞狡黠巴望他，掏出一枚相机，炫耀似的开机递过去，“可以录视频，几个T的内存。”
“嗯哼。”
程聿撑着下巴大概扫一眼，没夸也没问什么。
虞见杞又掏出第二样，“手柄，比鸡头还稳。”
说完怕这人听不懂又解释一遍，“就，随随便便晃对画面没任何影响。”
“……嗯。”
他还是没什么特别反应。
虞见杞继续掏出第三样，最后一样，“最新款iPhone,最大内存。”
程聿终于“啊”出一声，“炫耀来的。”
虞见杞：“……”
“我让你猜工作，谁跟你炫耀。”她将东西一样样收回去，“我跟之前公司解约了，让我赔这个数，”
手指比个“1”，“不是一百万哦，再大一级。”
拉上黑包拉链，冲人眨巴眼，“怎么样，比你惨吧。”
程聿表情凝在那，定定望她。
虞见杞呵呵两声，“你不用可怜我，这种都违法索赔，一场官司就解决了，我想说的是我跟你一样也落魄了，但是我很快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呀。”
她扬扬包，“在做鉴宝博主，地摊上捡漏顺便赚个打赏费，你在做什么？”
程聿：“……”
合着在暗戳他一个名牌高校优秀毕业生不往专业发展，反而自暴自弃窝咖啡店打工？
他好笑地抱胸靠到椅背。
一种油然而生的上位者气息势如破竹，来势汹涌。周边人忍不住扫他，侧脸凌厉棱角分明，昏昧灯光落下他的眼角有笑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跟这身衣服极不搭噶。
却有人偏偏那么笃定。
“如你所见。”他理所应当道。
“啊对对。”
虞见杞拍脑门，内心不自觉生出一股优越感。
同样是落魄重启，她便能短时间内再创成就，再造辉煌，某些人却只能流入这个社会，任社会敲打，任社会鞭笞。
她目光落回对面，仔仔细细打量那个某些人。
胡子拉碴眼睑半耷，早没往日的风光以及少年风华，笑时来渡青风的眸变得疲倦不堪。仿佛连轴转了好几天身心俱疲，所以胡子懒得刮，懒得收拾，懒得打理，随随便便邋里邋遢。
黑心老板，她心说，真可怜。
又撇撇嘴，心想好歹相识一场。
“要不，”为维护男人视为命根的面子，虞见杞极小心地提议，“你跟我混吧，我给你开三倍工资？”
程聿：“？”
大概是没料到，他愣了一刻，“什么？”
“跟我混，”虞见杞认认真真重复一遍，“给你开——”
思考下比个“3”，“这个数吧，行么。”
三万的设备不舍得买第二套，三万的工资说给就给。
女人的面子也大过天。
外头黄昏已经过去，黑夜盛大笼罩人间，店内太亮窗户外显得格外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但能感受到人来人往，世事流淌。
程聿俯过身两臂交叠到桌上，上课的小朋友似的微怂起肩膀。
宽大身躯从高处罩下，他不着情绪地问：“工作几小时？”
虞见杞的视野被他整个塞满，想着他可能还想赚些外快便道：“少一点吧，三小时？”
“可以。”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虞见杞反而诧异。是她开的条件太诱人了吧，这人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了。
面子不要了？
不过还有更诱人的。
“你住哪。”她问。
程聿眉心极不明显地跳动下，“一个，普通小区。”
“嗷，房租应该挺贵吧，”虞见杞抿一口咖啡望向他，“来我这住吧，不收房租。”
程聿：“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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