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懂事起,宋不云就清楚地知道,他的命运人生全盘掌握在父亲手里。
他拥有的,是父亲所给;父亲不给,他不能觊觎——至少面上不能。
内心最想要的那样东西,更是忌中大忌,人伦所不容。
他跟他的父亲之间,并不是寻常父子关系。
这些年,宋不云设想过许多种自己的结局。
爬上巅峰、得到想要的;
意愿落败、凄惨终老;
悄悄远离京城,同老岳下棋钓鱼过余生。
……
许许多多。
但其中没有一种,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
那是天子,但更是他的父亲。
宋不云扶住桌角,头晕目眩地再次问道:“确实是父皇的意思么?”
宋落安沉默,望向他的眼神复杂难明。
宋不云缓过那阵眩晕,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又道:“圣旨拿来。”
宋落安道:“你觉得我假传圣旨,故意想要你‘死’?”
说“死”这个字的时候,似乎是咬牙切齿,但并非是被疑的气愤,反而有种似真似假的难过。
宋不云撇开心头疑惑,道:“拿圣旨。”
宋落安静静垂眸,好一会,再次抬眼,道:“皇兄请应我一件事。”
宋不云道:“什么?”
宋落安道:“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恨我。”
宋不云听着疑惑,笑了一下:“从来没有过。”
宋落安一愣。
宋不云坦然:“你我斗争,不分对错。”
两人安静对视,都从彼此的眼睛之中看到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们都清楚,若继续争斗下去,或许迟早有一天,会走到鱼死网破的末端,但那是争权夺利的结局,是他们从决定走这条路时,就理应承担的代价。
而非像如今这般,拿着父亲的旨意,暗中杀死另一个人。
宋不云忽然觉得很累,他轻笑出声,道:“算了——你,把东西给我吧。”
宋落安用力抿住嘴唇,将纸包放在桌上。
“这么多年,父皇赏了我许多茶叶,眼下这最后一杯也是。”宋不云往茶杯里放了些茶叶,“喝这杯茶之前,还有最后一事。”
宋落安道:“你想知道原因。”
宋不云摇头,他确实非常非常想要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起杀心。
可事实让他难以承受,只怕连死也死不安心。
他自认理智一世,死到临头,不妨就糊涂一下吧。
思及此,宋不云彻底冷静下来,摸到已然温热的茶杯,他道:“最后这一遭,辛苦你了,麻烦帮我照顾府里。”
说完,举杯便要喝。
宋落安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道:“等一下。”
宋不云打趣道:“等一下再死么?”
“你别喝。”宋落安夺下他手里的茶杯,“我出去片刻,很快回来,你等着。”
宋不云道:“你要……”
宋落安盯住他:“等我,很快。”随后就跑了。
宋不云坐在那,安静地等待。
一刻钟过去,宋落安未归;半个时辰过去,宋落安依然未归。
或许被什么耽误了,宋不云心想着。
他有些闹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并不完全信任宋落安,此时此刻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期待的东西。
又等了许久。
外头终于来人,却不是宋落安。
宋不云的心一沉,不客气地问上前问安的冯明生:“四弟何在?”
冯明生恭敬道:“四王爷突然抱恙,暂时不能前来。”
宋不云道:“所以换了你来?”
冯明生道:“王爷英明,奴才奉陛下旨意,赐王爷一壶茶,请王爷饮下后就此歇息吧。”
宋不云突然明白过来。
宋落安大约跟他一样,不太相信皇上真要他死,匆忙离开去找陛下确认。
皇上对宋落安的优柔寡断不满,索性改派冯明生来此。
皇上是真的、非常确定的要致这个儿子于死地。
冯明生这次直接带了泡好的茶水过来,端着递到宋不云身前,道:“王爷,请恕奴才无礼。”
宋不云看到这位老宫人眼中的不忍,反而没那么难受,笑道:“我明白,这么多年,谢谢公公照拂。”
冯明生弯腰,深深行了个礼。
宋不云无声叹气,伸手端过宋落安在时泡的茶。
冯明生道:“王爷,这……”
宋不云道:“这是四弟所给,我同他吵了这么多年,就以这杯茶作为结果——你们都出去吧。”
冯明生了然道:“是,王爷请自便。”
宫人快步退出,内门、外门、大门,陆续合拢。
宋不云扭头,望向窗外,却只看到漆黑一片。
其实可以不死的,凭他的功夫,要逃离这个地方,轻而易举。
可是,王府中那么多人怎么办?
孙伯和厨房大娘年事已高,即便侥幸不死,难道余生都要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周跃周阳和其他侍卫年纪轻轻武功高强,离了他也大有可为,难道就受他牵连不得见人?
还有其他人……
反倒他死,皇上为了掩人耳目堵住悠悠之口,想必会善待他们。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饮下茶水的那一刻,宋不云觉得轻松。
神志渐渐模糊,眼前越来越黑。
只有耳朵依然敏锐,他听见沉闷的轰隆,紧跟着是凌乱的脚步,像孙伯慌张时跑来找他的急切,但比孙伯轻巧,应当更加年轻。
他还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宋不云”“宋未鸿”,话音颤抖,还带着隐隐的哭腔。
他想看看那是谁,可眼皮沉重异常,尝试了几回皆以失败告终。
他无能为力地想,知道还有人会为他的死伤心,也值得欣慰一二。
而后,彻底失去所有知觉。
有人在外敲门,宋落安用力抹了把脸,冷然道:“你回禀父皇,皇兄已死。”
冯明生默默叹了口气,道:“陛下有旨,奴才须得带回三王爷尸首。”
宋落安道:“本王已经请旨,由本王处置皇兄尸首。”
冯明生:“王爷,这……”
一宫人匆忙跑来,同冯明生耳语几句,冯明生点头,隔门行了个礼,道:“奴才告退。”
就带着人走了。
承悦宫寂静无声,风拂过走廊上的灯笼,光影憧憧,透出几分阴森。
宋落安在屋里呆了许久。
直到次日清晨,他才带着宋不云的尸首回到自己府上。
天亮后,宫中圣旨传来:三王爷宋不云夜晚突发恶疾,太医医治无效,已于凌晨去世。
短短一年,英王宋明照被贬、鸿王宋不云去世,一道受封的三位王爷,如今只剩四王爷宋落安。
还有“小道消息”,陛下非常伤心,卧床不起了,一切朝政由四王爷暂代。
这个几乎等于明示的消息,顿时让朝野内外蠢蠢欲动。
平静不久的朝廷再次暗潮汹涌。
这天,宋落安自宫中探病归来,刚进府,管家就过来禀报,今日又有谁谁谁前来探视。
说完后,管家道:“暂时都应付过去了,不过我瞧着有几位大约不太甘心,可能会再来。”
宋落安道:“无谓理会。”
他顿了一顿,问,“有异常么?”
管家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没有,一切正常,王爷安心。”
宋落安点点头,往里走去。
穿过一条一条石子铺就的羊肠小道,踩着满地的梧桐落叶,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停在一间小屋前。
里头立即传出陈久岁的声音:“谁?”
宋落安:“我。”
陈久岁:“王爷。”
稍等,门开了。
宋落安走进去,问:“今日如何?”
陈久岁道:“还是那样,陈久年私下里找了老张过来,说……”
宋落安皱眉:“直说。”
陈久岁道:“说药量并不大,按理说早该醒来,三王爷昏迷,或许跟从前中过毒有关。”
宋落安知道宋不云多年前中毒的事,也不多问,挥手示意陈久岁出去,自己走到墙角的柜子旁,摸到右侧,按了两下。
北墙慢慢移动,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宋落安走进去,绕了两圈,来到一扇门前。
推门而入,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顶上悬着巨大的夜明珠,亮如白昼。
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似乎睡得极熟。
宋落安走过去,低声喊道:“皇兄。”
赫然是早被赐死的宋不云。
但宋不云并未回应他,只是安静地躺着。
宋落安沉默地盯着宋不云苍白的脸。
宋不云没死,但也并未如同宋落安谋划的那样醒来,悄然送离京城,以待来日。
府里大夫和老张都说他无性命之忧,但就是不醒。
宋落安别无他法,更不敢用其他手段,只能静静等待。
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天气渐冷,冬天将要到来。
宋不云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原以为,这个生日还能一起过。”宋落安道,“看如今,大约很难。”
宋不云当然没有回应。
宋落安:“等你醒了,再说吧。”
他本也不是宋不云那样善言辞的人,说了几句,就继续沉默。
过了半个多时辰,陈久年在外喊他,宋落安说了句:“我先走了,明日再来陪你。”才离开。
进出此屋有好几道门,开了关、关了开。
最后一道关门声消失,宋不云轻轻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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