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阴雨后，终于遇到了一个难得的晴天。
檐下积雨未干，一只豆娘立在叶尖，翅膀盛满了秋光，与积水相映成趣。
少年躺在塌上，沉没在如云舒展的衾被中。
元清徐俯身，手指描过沉睡少年的眉眼。
那日已是强弩之末的少年到底没能站起来，在接过元清徐递过来的伞后便失去了意识。
她恢复了他尽断的经脉，同祁尧将人带回了书院。
只是回到书院后便把此人抛之脑后，今日听闻他昨夜醒过一次，方才想起来过来看看。
苍白脏污掩下的好相貌，在打理干净后，一览无余。
与元清徐第一眼注意到的温柔含愁的眼睛不同，少年的相貌艳若桃李。
但也如此陌生。
那个人清隽温雅，就像是写意水墨；眼前的少年明艳秾丽，更似丹青重彩。
容貌天生，若是他本就偏爱这种皮囊呢？
他喜欢素雅些，但不爱寡淡，喜欢带着暗纹配饰的浅色料子，便是着白衣也要在腰间坠一块青碧的翡翠玉佩。
会是那个人吗？
荒谬的念头一旦涌上，就再也压制不住。
锦鲤亲吻湖面，湖面荡起微澜。
指尖最终落在了少年眉心。
摩挲着，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圈。
要探查他的灵台吗？
一个人的外貌形态声音都可能会变，灵台却做不得假。
“老师？”身后的阮轻絮见她发愣，忍不住出声。
*
“缈缈，灵台乃魂灵栖居之所，不可任由他人探查。”
四月春深，林间鸟鸣与潺潺流水相和，青年站在巨石下，面上带着一抹无奈的笑，见山石上的女孩仍赌气背对着他不出声，便朝她伸出一只手，“师兄错了，缈缈哪里是他人呢。”
石头上的女孩不出声，指了指他的另一条胳膊。
青年会意，张开自己的怀抱，笑道：“快下来吧，那里危险。”
女孩跳到他怀里，仰起头：“我现在就要看。”
“好。”他牵起她的手，触碰到自己的眉心。
灵台之内与外面的景是大差不差的，青林茂竹，清泉流响，他是那样温柔的人，灵台里也如温柔春色。
女孩瘪了嘴——她的灵台里只有一望无际的冰雪。
单调且寒凉。
“缈缈。”青年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
女孩晃过神，青年的灵台里已经落了雪。
冬的雪撞上春的绿，四季刹那停留。
是她做的。
“师兄。”女孩退出自己的灵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声音闷闷的。
“嗯。”青年应声，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他抱着她慢慢走，走在丛林与山石之间。
蝉鸣喧嚣，林中愈显静谧。
当夜他发了烧，问清楚来龙去脉的师父无奈叹道：“你啊，再这么对她百依百顺，就该把她宠坏了。”
*
罢了。
元清徐垂下眸子，指尖往后一蜷。
下一刻，纤细的指尖被乳白色的光亮围住。
元清徐的瞳孔一缩。
这少年不知死活，竟主动邀她进入自己的灵台！
锦鲤奋力一跃，湖面玉碎如雪。
毫不掩饰的亲昵背后，是全然陌生的气息。
少年的灵台是一片浓雾笼罩的湖，湖中林木高耸，不透一丝光亮。
锦鲤游入藕花深处，湖面波澜渐无。
元清徐收回手，几不可闻叹了一口气，半是庆幸，半是失望。
竟是忘了，那个人，可以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但绝不可以烙上奴印任人欺凌。
阮轻絮在后方看得清楚，一言未发。
光将老师的轮廓描摹，连发丝都染了金。
将这少年带回时，老师的面色还是极为复杂的，像是收到礼物的孩子，既欣喜期待，又害怕失望。
现在老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与平静，万事万物如云烟，皆不入心。
石子落入湖面激起涟漪水花，但到底只是一瞬，瞬息之后，湖依旧波平如镜，石子却已长眠湖底。
“阮阮，等他醒了，带他去登天梯。”元清徐想了想，又道，“先去同山长说一声。”
天梯九百九十九阶，问心，问道。
“是……”阮轻絮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少年，欲言又止。
“何事。”元清徐打了个哈欠，问道。
阮轻絮先行一礼，复道：“老师，他经脉还未养好，怕是受不得天梯之上的罡风。”
“那便赶出书院，自生自灭。”元清徐目光扫过，不甚在意，“无用之人，留着做甚。”
阮轻絮讶然抬眸，面露不解。老师肆意惯了，但这还是第一次对弱者出此诛心之言。
“明白了？”元清徐问道。
阮轻絮想了想，诚实摇头：“不明白。”
“没问你。”元清徐摆摆手，目光越过她。
阮轻絮随之望去，见原本昏迷的少年已经睁开了眼，欲挣扎坐起。
阮轻絮扶着他跪坐在床上。
“枕舟明白。”少年垂着头，长发低垂，恭敬而顺从。
元清徐并不管他是真的明事理还是习惯了逆来顺受亦或是心思太沉，她只需知道只要他登上天梯，便是可造之材。
一个伪装成奴隶的魔界卧底自然得不到回到光明之下的机会，但若他生了双漂亮而无辜眼睛，元清徐也不吝于让他争一争这个机会。
老师不给她解释，从未质疑过老师决定的阮轻絮便也没再纠结什么，而是对还没回过神来的少年解释道：“天梯虽然难登，但你每多登一阶，都会对日后的修行大有裨益。”
“多谢。”似是感觉到少女的善意，枕舟终于抬头道谢，露出一点温和笑意。
枕舟这样不经意一笑，洗净了身上的卑微懦弱，叫元清徐瞧出点少年人的神采飞扬。
她移开眼，离开。
*
三日之后，当元清徐踏入议事堂，看到被山长拉着手嘘寒问暖的少年郎的那一刻，面上不自觉浮现一丝笑意。
天梯九百九十九阶，少年倒在第三百六十五阶，虽与山长的亲传大弟子宋遥画的第四百阶差了些，但心智根骨可见一斑。
今日所议之事，便是为他定一良师，为这个没有来处的少年寻一归处。
山长将人叫在身边，慈眉善目地问询他年龄籍贯喜好等。
“枕舟混沌，并不记得自己过去诸多事宜，应当未至弱冠……”枕舟低垂眉眼，一一回应山长的话。
年轻的掌教还没有再收一徒的打算，打着哈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以手支颊昏昏欲睡，闻言瞄过一眼。
自称枕舟的少年嘴角噙着笑，温润而泽，乖巧地站在山长身侧，瞧着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假以时日，必当有所成。
山长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书院内部又分小学大学。小学由各掌教统一授课，涉及文、礼、道三门，至大学选择日后所入仙途。”山长递给他一块玉牌，“这是书院藏书之处望渊楼三层的钥匙，里面仙术剑法应有尽有，自修之余你可以去看看。拜师之事先不急，可先入小学习课，等找到自己喜欢的擅长的，想明白了要入什么道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枕舟温顺应下。
“待会让小宋带你四处走走……”
便是先不拜师了。
元清徐理了理衣襟，刚想随众人散去，被山长点了名。
“清徐啊……”
元清徐头也不回：“不收。”
枕舟瞧着她离开的背影出神时，被拍了拍肩膀。
回头，入目是山长笑眯眯的脸。
“我们元掌教啊，收徒只看眼缘。别沮丧，兴许过两天，她就改主意了。”
看到少年怔住的模样，山长接着笑问：“方才不是一直在偷偷观察元掌教，现下不敢承认了？”
枕舟弯眸笑，恰到好处地藏起了心中萦绕的困惑与茫然。
他这样一个没有来处的人，如今竟会下意识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却不想，当日晚上，那道影子靠近了他。
他本在随宋遥画游览书院各处结识同窗，孰料途中忽然旧疾发作。他在人前忍了多时，等到告别了热情的同窗，已经提不起力气走到床边。
因此他只是靠着门蹲下，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默默等待烈火焚身的痛感过去。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昏了过去，也不知昏了多久，只知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
月辉透过窗子跳舞，与窗边的那道倩影遥遥相望。
枕舟扶着门站起，逆着清凌凌月光，只能看到一道如月色清冽的背影。
“元掌教。”他嘴角噙起笑，低声问好。
元清徐闻言转过身：“过来。”
枕舟理了理衣衫，抬头对上元清徐冷漠审视的眼神，打开门，走到了屋外，来到了她的身侧。
他露出的锁骨处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之前这里还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元清徐伸出手，将他的衣襟又拉开了些。
枕舟一动不动，只有长长的睫毛颤呀颤，好像一只受伤的蝴蝶。
那些驳杂磨人的青紫淤痕和伤口都不见了，光洁如新。
“多亏元掌教，我才能好得这么快。”
“伸手。”
元清徐没有不理会他的阿谀之词，捉了他冷白的腕，拂去他衣袖上尘埃，为他把脉。
眼前的这个少年，有着超乎常人的自愈能力。
只是——须臾之后，元清徐看向他，问到：“身上有魂伤？”
“嗯。”少年抽回手，“偶尔会疼一阵。”
他的语气平淡，只是配上忍痛过后湿润微红的眼尾，被冷汗浸过的发与衣——越是瞧着轻描淡写，越是惹人怜惜。
月色柔柔地照在他的脸颊上，柔软却也朦胧不清。
朦胧不清的人忽而看向她，目光中带着隐晦的希冀：“元掌教……”
元清徐摇头，打断他的未竟之语：“能治魂伤的人早就死在了百年前的仙魔一役中。”
“是枕舟命该如此，已经习惯了。”枕舟无所谓地笑了下，“只是想问一问元掌教，书院是否可学断弦剑法。”
“断弦伤敌但更损己，早已失传多年。”元清徐摇头。
“那有没有同样孤绝凌厉的剑法？我的伤口向来恢复得很快，不怕自损。”
“为何叫枕舟？”元清徐看向他亮晶晶的眸子，并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枕舟怔了一下，继而解释道：“先主人舟中酒醒后兴致未减，便取了‘相与枕藉乎舟中’的‘枕舟’二字赐名。”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好一个枕舟。”元清徐喃喃一笑，眸光寒凉。
“元掌教……”少年见到她骤然冷下的面色，惊慌跪下，垂头不敢问缘由。
她忽而弯腰向他靠近，莹润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他的下巴。
他们靠得太近了，几乎就要鼻尖对鼻尖。
幽淡冷冽的香气悄然入侵。
枕舟明白此刻他应当惊慌，应当不知所措，应当尝试着挣扎后退。可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仿佛深黑的漩涡，要将他吞噬。
他在漩涡中沉没，本能地，感到了——心疼。
于是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触碰到她的掌心。
疾风起，鸟惊飞。
少年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牵起她的手：“元掌教若是不放心，可以看好我。”
“或者，毁了我。”让她的手指，落在了自己眉心灵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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