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一日的风太大,吹的谢泠头有些钝痛,鹿竹喂着她吃了两颗老参丸,她坐在燃了香的马车里竟沉沉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难得的,久违的,梦到了十年前的冬天,她与君诏初次相识的那一年。
谢泠与君诏的相识可以追溯到十年之前。
君诏的母后出身梁国公府,身份贵重,于先皇微末之时下嫁,辅佐先皇登上皇位,又为先皇诞下嫡女君诏,执掌六宫,地位稳固。
君诏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父皇看重,母后宠爱,似乎天生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
作为先皇看重的嫡女,所寻的师长也须得是德高望众之人,谢泠的二叔恰好就是这样一位人品贵重,家世显赫的大儒。
谢家从开国时便封侯拜相,历经百年风雨而不倒,是大楚顶尖的是世家门阀。
属意的嫡女拜世家大儒为师,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桩双赢的好事。
可惜这世上总是好景不长。
变故发生在君诏拜师的第一年,皇后在宫中以巫蛊之术暗害皇嗣,又被指认与外戚勾连揽权,先皇震怒之下下令彻查。
这桩举世震惊的案子历经三月,最终以皇后一条白绫悬梁自尽,梁国公府抄家斩首,族人尽数流放充军作为结局。
一朝势如烈火烹油的君诏成了众所周知的弃子,连带着作为她老师的谢家也成了整个上京城的笑话,被笑白捡了一个烫手山芋。
皇帝厌弃了君诏,甚至不准她回宫与众皇子皇女一同念书习武,而将她扔在谢家不管不问,这无疑是奇耻大辱 ,十二岁的君诏甚至没有见到她母后外祖的最后一面。
在这场滔天祸事过去的第一个年节,君诏终于被允许踏足这座生养她的宫城。
十二岁的君诏从小被宠大,骤然袭来的变故让她方寸大乱,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再看见一向疼爱她的父皇时终于忍不住动摇,她在那场气氛热烈的宫宴里,怀抱着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为她的母后申辩。
然而一向疼她的父皇,这一次脸却迅速阴沉了下来,厉声开口训斥了她。
侍奉君诏的内侍立刻俯首请罪,诚惶诚恐的口称殿下醉后失言,请陛下恕罪。
先皇不悦的挥手像驱赶蝇虫一般,冷声让她下去醒酒,言语之间再无往日半分温情。
十二岁的君诏跌跌撞撞的走出其乐融融的大殿,独自一人走进茫茫深夜里。
而背后刚刚还忠心耿耿维护她的内侍将她一把推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冬日的上京但凡有水的地方都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壳,太液池也不例外,刺骨的冰水淹没她的四肢百骸,她下意识的伸手去够岸边,却只够到一层又一层的冰壳。
浮冰在她手上碎裂,冰冷的水流呛进她的咽喉,叫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那一刻是真的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死在这样一个阖家欢聚,万家灯火的年节气,死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无人在意的寒夜。
她快要窒息的那一刻里,有人伸出手拉住了她。
那是一双冰冷而孱弱的手掌,平素握起来会让人觉得缺了鲜活的热气,然而在那一刻的君诏眼里却是世间少有的温度。
救下她的是谢泠。
很难想见自小孱弱的谢泠是如何把溺水的君诏拉上来的,她只记得,披风拴在池边的柱子上,另一头在谢泠的手里,以及零星烟火映照下谢泠被她攥得青紫的手腕。
她仰面躺倒在冰冷的岸边,两条腿还没有从冰水里拔出来,一只手仍死死的抓住身边人的手腕,已经开始迫不及待近乎贪婪的呼吸空气,哪怕她呛过水的咽喉每次呼吸都犹如针扎一般刺痛。
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她在此刻活了过来才是最重要的。
她大口呼吸的声音犹如风箱,一身的淤泥狼狈的像一只落水狗,而她出事这样久宫中都未有一人过来查看,她再也不是一年前前呼后拥的嫡女,未来太子的属意者。
遭逢大难过后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她,她在那一刻甚至生出不如死去的荒谬想法。
“如果你现在还想死,我刚才就不应该救你。”
谢泠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骤然出声。
她的声音是清冷而虚弱的,君诏侧过头来能看见谢泠仍在不断滴水的发梢与鬓角,她并不如这个年纪的女孩一般玉雪可爱,反而是孱弱而清瘦的,脸色苍白如纸,在周围茫茫冰雪与天空一轮银月的映衬下能看见她的眼睛,点墨一般的漆黑,又亮的惊人。
她知道她是谢泠,但也仅此而已。
花团锦簇的上京城里少年少女们的聚会玩乐数不胜数,谢泠却始终是少见的,唯一有关于谢泠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大夫,御医,或是各种流水般的药材。
哪怕她耻辱的借住在谢府,也只听说过谢泠在养病。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遇见谢泠,她果真如传闻中一样孱弱不堪,似乎风再大一点,雪再重一点,都会让她在这雪夜里停止呼吸。
她的呼吸有种喘不上气来的迟滞,君诏反应过来猛然松开她手的那一刻,她几乎要重新栽倒进冰冷的湖水里,最后勉力扶住一侧的栏杆,鬓角的发因而垂落了下来,遮住了那双映着月色的眼眸。
然后用发着抖的手,缓慢而从容的理顺褶皱的披风。
她说:“你以为只有你是弃子吗?”
她咳嗽了一声,才接下剩下的话:“谢家也是。”
谢家百年门阀,一门清贵,但传到谢泠父亲这一代旁支子弟众多,嫡系血脉却只剩下寥寥数人,她父亲这一代只得两个孩子,她父亲膝下只余下她一根独苗,她二叔也只得两个妹妹。
她是中泽自小身子孱弱,御医断定是短命之相,两个堂妹谢俞为中泽自小愚钝,谢芷为地坤年少时嗑坏了头脑向来痴痴傻傻。
这个绵延数百年世家的未来是一眼望得见头的暮气。
后继无人是整个谢家不容避讳的问题,大楚虽风气开明,中泽地坤皆可学习骑射经算,然而袭爵传承终究还是乾元们的天下。
谢家众多的旁支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吞噬这个庞然大物,而今上持默许的态度,或者说在选定谢家作为君诏的师长的那一刻,谢家就已经同君诏背负上了同样的命运。
注定被驱赶,衰落,抛弃的命运。
谢泠回去后便大病一场,对外说是回府路上受了风寒,只有君诏知道,那晚谢泠穿着湿透的衣裙,披着唯一一件上算干燥的披风,一路硬捱到府中。
落水之事君诏再没同以往一般大张旗鼓的捉拿凶手,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因为这个世上会关心维护她的人早都已深埋九泉。
谢泠回府后就发起了高烧,她身子骨弱,本身冬日就不好过,这一场大病缓过来时已经是半个月后。
她在某一日傍晚歪在窗边看书时看见君诏踩过重重冬雪而来,她比半月前看起来清瘦许多,也远比从前看着沉稳。
君诏将手中一块带血的令牌放在她的窗台,声音是冷而坚硬的:“推我落水的内侍尸体在乱葬岗找到了,她的家人近日得了一笔横财,已经搬离了上京,取银票的钱庄挂在五弟舅母的娘家名下。”
这已经是她能查到的最终点,她的外祖一家已经举族流放,留给她的能调动的力量微乎其微。
谢泠将书放在膝上,抬起眼静静的听着她说话。
君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对着谢泠又仿佛是对着她尸骨未寒的外祖与母后低声起誓:“今日她们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来日我必千万倍奉还。”
她看着谢泠,眼眸深深,嘴唇动了一动,最终忍不住攥紧双手,开口问:“你会帮我么?”
谢泠清瘦的指节轻轻和上书页,苍白的面上露出一点浅淡的微笑,如冬雪未消时节探出的一只清浅梨花,她说:“谢家自然与殿下同在。”
这一句承诺重逾千金,此后十年春秋雨雪,她们一路相互扶持,在无数刀光剑影里争出一线生机。
这是君诏登基的第一年,她们从无数腥风血雨里窥见天光的第一年,君诏从齐国带回来了崔妧。
瞒着所有人,包括她。
马车上的人似乎将要从什么梦魇中挣扎醒来,额间渗出点点冷汗,打湿了漆黑鬓角,终于在某一刻蓦地睁开眼。
这也许是一个噩梦。
鹿竹立刻上前握住谢泠那双清瘦的手掌,那双苍白修长向来游刃有余的掌心在此刻沁出点点濡湿的冷汗。
醒过来的人目光有一瞬空茫,而后慢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的失态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清浅的淡漠轻拢在眼底。
鹿竹拿过手帕替谢泠拭过额上冷汗,又包好一个银色麒麟小手炉送到她膝前。
谢泠微微展平嘴角,捧上了鹿竹递过来的新手炉。
暖意缓缓流淌过几近冰冻的指尖,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这很好,她想,这确实很好。
君诏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她不知道,但她谢泠想要的从来都不会得不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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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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