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咨询室的博弈

提线的手,稳得如同精密仪器。

商衍坐在精神病院活动室最安静的角落,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苍白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从他指尖垂落,末端系着一只小小的、用废弃药箔折成的蝴蝶。那蝴蝶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指尖微不可查的颤动,在空中诡异地扇动翅膀,划破一室消毒水的沉闷。

他是这片混沌中最安静的异类,周身笼罩着一个无形的结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结界被打破了。

活动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逆光而立。来人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与周围萎靡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目光沉静,像冬日结冰的湖面,精准地扫视,然后,牢牢锁定了商衍——或者说,锁定了他指尖那只“活着”的箔片蝴蝶。

商衍连眼睫都未曾抬起,指尖的舞动也未停歇,只是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掺入了一丝冰冷的讥诮。又一个医生,又一个试图解读他、定义他的观察者。

岑鸢一步步走近,脚步声规律而清晰,像某种不容置疑的倒计时。他在商衍面前站定,没有开口,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撒开。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商衍操控丝线的手指上,那双手指节分明,稳定得超乎寻常,仿佛蕴含着某种非人的精密。然后,他的目光上移,最终落入商衍那双抬起的、琉璃般浅淡而空茫的眸子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像一片荒芜的雪原。

箔片蝴蝶突然调转方向,带着一点微弱的破空声,挑衅般地绕着岑鸢的头部飞了一圈,最后悬停在他紧抿的薄唇前,翅膀高频震颤着。

岑鸢没有后退,甚至没有眨一下眼。他的面部线条依旧冷峻,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却不易察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克制什么。

“很精彩的控制力,商衍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被冒犯的情绪,完全是专业的、评估性的口吻。

商衍懒洋洋地收回蝴蝶,让它停在自己指尖,仿佛那才是它应有的归宿。“客套话就免了,医生。如果你想评估,报告在护士站。”

“我不依赖报告。”岑鸢的目光依旧锁着他,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但更深层的地方,似乎还燃烧着一点别的什么——一种近乎灼热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专注。“我依赖我的判断。”

商衍终于正眼看向他,琉璃色的瞳孔里映出对方一丝不苟的形象。他轻轻笑了,带着点玩味:“那么,您的‘判断’是?”

岑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呼吸几不可闻地加深了一瞬,胸腔有着细微的起伏,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举动打破了常规的安全社交距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侵入感。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试图剖开商衍眼中那片荒芜的雪。阳光掠过他额角,那里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与他极力维持的冷静外表形成了微妙的矛盾。

“我的判断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笃定与某种自我强迫的意味,“你需要我的帮助。”

不是“你需要治疗”,而是“你需要我的帮助”。

商衍指尖的蝴蝶翅膀停止了颤动。他清晰地看到,眼前这位医生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不仅仅是因为紧张或厌恶,更像是一种……克制不住的、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

一种荒谬的、强烈的既视感击中商衍——仿佛自己是一件亟待修复的、珍贵的残次品,而对方是那个唯一被赋予了修复使命的人。

他看着岑鸢眼中那冰层下灼热的专注,看着他那不符合场景的、过于正式的着装,看着他额角的湿意和紧握的拳,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心底渐渐清晰。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商衍缓缓地、缓缓地将缠绕的丝线收紧,箔片蝴蝶在他掌心被捏皱,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空茫的眼底,第一次映入了这个闯入者的清晰倒影,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一丝被挑起的、冰冷的兴味。

“……是么?”他轻声反问,语调平缓,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那就证明给我看。”

……

那间咨询室过于整洁了。

岑鸢的私人咨询室,与其说是诊疗空间,不如说更像一个被精心校准过的精密仪器。米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地板,沙发和座椅的角度都经过严格计算,连茶几上那盆绿萝的每一片叶子都舒展得恰到好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气,试图营造放松的氛围,却因过于完美而透出一种无声的压力。

商衍被安排在柔软的单人沙发上,像是被安置在一个预设好的坐标点。他依旧穿着病号服,与这里精英化的格调格格不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身体放松地陷在沙发里,目光却像最灵敏的探测器,无声地扫描着这个属于岑鸢的领域。

岑鸢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恰到好处的茶几距离。他已经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和灰色马甲,显得专业而利落。他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手中拿着一支简洁的钢笔。

“商衍,”岑鸢开口,声音比在活动室时更沉静,是纯粹的、属于医生的语调,“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商衍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岑鸢,落在对方身后书架的一角。那里摆放着一个造型简洁的沙盘,以及一些用于沙盘疗法的微缩模型。他的目光在一个骑士造型的小模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这里很安静,”商衍忽然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一室刻意营造的宁静,“安静得能听到……医生的呼吸声。”

岑鸢握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他的呼吸频率确实比常人稍快一些,尽管他极力控制,但在如此静谧的空间里,难以完全掩饰。

“这是一个让你感到安全的环境,我们可以慢慢来。”岑鸢避开了他的话题,将对话引向预设的轨道,“可以告诉我,你最近一次感觉到‘失控’,是在什么时候吗?”

商衍终于将目光转回岑鸢脸上,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带着点天真的残忍:“就在刚才啊,医生。”

“哦?”

“当你走进活动室,看着我的蝴蝶的时候,”商衍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耳语质感,“你的瞳孔,放大了一点五毫米。你的喉结,滚动了一次。你的右脚脚跟,离地了零点五厘米,那是身体准备前冲或者后退的预备动作。”

他每说一句,岑鸢背脊的线条就僵硬一分。商衍像是在欣赏一件作品般看着他:“你看,我的‘失控’在于,我总能看到太多。而你的‘失控’在于,”他轻轻歪头,嘴角勾起,“你试图隐藏,却失败了。”

岑鸢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涩了一刹。他放下钢笔,这个动作比平时稍重了一些,笔身与木质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观察很敏锐。”岑鸢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暗流加速涌动,“但这并不能解释你为何会在公共场合,用具有潜在危险性的方式‘演绎’你的情绪。”

“潜在危险性?”商衍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张糖纸,还是那片药箔?医生,你害怕的不是它们,你害怕的是‘失控’本身。比如,一个不符合你预期的病人。”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轻轻划动,仿佛在牵引着无形的丝线。他的目光落在岑鸢放在桌上的那只钢笔上。

“就像现在,医生,你想拿起那支笔,记录下我的‘妄言’,或者用它指向我,强调你的权威。但你克制住了。”商衍的指尖微微一动,“因为那样,就代表你被我影响了,对吗?”

咨询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空调系统运作的微弱低鸣。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投下平行的光暗条纹,像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岑鸢没有动,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看着商衍,那目光深处的灼热感再次浮现,不再是单纯的职业性探究,而是混合着被挑战、被剖析后产生的、更加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遇到棘手难题时,既有压力,又不容自己退缩的执拗。

他缓缓地、重新拿起那支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动作却稳定地将笔帽套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在宣告某个阶段的结束。

“今天的会谈时间到了。”岑鸢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明天同一时间,我希望你能谈谈,你创造那些‘木偶’时,究竟在想什么。”

他没有给商衍继续发挥的余地,直接结束了这次会话。是保护治疗框架,还是保护他自己那被轻易看穿的反应?

商衍不置可否地站起身,病号服显得有些空荡。他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时,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医生,”他轻声说,如同叹息,“你咨询室的沙盘里,那个骑士模型的剑,指错方向了。”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

咨询室内,岑鸢独自坐着,久久未动。他的目光最终落向书架角落的沙盘。那个被他无意中摆放的骑士模型,手中的银色佩剑,确实指向了一个非标准的、略显倾斜的角度。

他之前从未留意。

一种被无形之物精准穿透的感觉,缓慢地弥漫开来。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

这只是一场无声宣战后的,第一次短兵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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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骑士注视木偶
连载中芝心蚝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