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医院的车上,两人一路无话。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
直到车子驶入医院地下停车场,停稳。商衍解开安全带,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下车。
“岑医生,”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在密闭的车厢里却异常清晰,“如果……剧本的最后一页,写着‘纵火犯’呢?”
他没有等岑鸢回答,拉开车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停车场的阴影中。
岑鸢独自坐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久久没有动弹。商衍最后那个问题,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寒意。
……
纵火犯。
这个词语,终于被摆上了台面,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在岑鸢脑中盘旋不去,毒害了他试图维持的每一分冷静。它不仅仅是一个词语,它是一个可能性,一个一旦生根就可能摧毁一切的可能性——摧毁他对商衍刚刚建立的理解,摧毁他为之对抗整个系统的信念,甚至摧毁他对自己职业直觉的最后一点信任。
他无法在咨询室里像往常一样面对商衍。当他看着商衍平静地坐在那里,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恢复了空茫,仿佛昨夜在车里抛出那个致命问题的不是他本人时,岑鸢感觉自己的专业面具出现了裂痕。
他的提问变得机械,他的倾听流于表面。他无法控制地去观察商衍的手——那双能赋予死物以生命的手,是否也曾沾染过助燃剂,点燃过毁灭的火焰?他开始重新审视沙盘里那些被反复构建的废墟、断裂的丝线、被埋葬的骑士……这一切,是创伤的象征,还是无意识的忏悔?
商衍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没有点破,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抽离。他不再主动构建沙盘,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穿透岑鸢,望向某个只有他能看到的、荒凉的内景。他指尖那些无意识的小动作消失了,整个人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精美瓷偶。
岑鸢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但他无法调整。林秘书那边暂时没有新的动作,但这沉默更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医院内部,一些微妙的风向也开始转变。原本支持他的一部分同事,在感受到来自上层的压力后,态度变得暧昧疏离。他甚至隐约听到关于他“过度投入”、“判断力受影响”的私下议论。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座加速崩陷的孤岛上,脚下是怀疑与压力的流沙,而他唯一试图抓住的浮木——商衍本身,却也可能是将他拖入深渊的锚点。
这种内在的撕裂和外在的压力,终于在一个深夜达到了临界点。
岑鸢因为处理积压的文书工作留在办公室很晚,正准备离开时,接到了紧急呼叫——来自商衍的病房。
他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跑着穿过深夜寂静的走廊。
商衍的病房外,值班护士一脸惊慌。“岑医生!他突然情绪失控,我们按了镇静……但他力气很大,我们不敢强行……”
岑鸢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商衍没有像寻常失控病人那样咆哮或破坏,他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背对着门,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地上,散落着他平日里珍藏的、用各种边角料做成的木偶碎片。它们被粗暴地拆解、撕碎,关节断裂,丝线缠结,像是经历了一场疯狂的自我屠戮。
而商衍的手中,正紧紧攥着一片锋利的、被打碎的塑料片(似乎是来自某个物品的包装),在他的左手手臂上,一下,又一下,划出凌乱而清晰的血痕。那不是求死的深度,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自惩般的仪式感。鲜红的血珠渗出,顺着他苍白的手臂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绽开刺目的花。
“线……都断了……”商衍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却又奇异地冷静,“错的……是我……是我……”
他看到岑鸢进来,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琉璃色的瞳孔里是一片彻底崩毁的荒芜,那里再也没有了平日的空茫或讥诮,只剩下纯粹的、无处遁形的痛苦和自我否定。
“岑医生……”他望着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看到了唯一熟悉的身影,却又不敢靠近,“剧本……写完了……我是……纵火犯……”
那一刻,岑鸢脑中所有关于风险评估、职业边界、真相疑云的纷杂思绪,如同被飓风扫过,瞬间清空。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潜在的罪犯,不是一个危险的病人。
他看到的,是一个正在被内心巨大的罪恶感和创伤彻底吞噬的、破碎的灵魂。
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步上前,没有丝毫惧怕那可能伤人的碎片,也没有先去处理伤口。他蹲下身,在护士惊讶的目光中,伸出双臂,坚定而用力地,将那个颤抖不止、浑身冰凉的身体,紧紧拥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完全越界的、不属于医生行为的拥抱。
商衍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更剧烈的颤抖传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崩溃的支点。他没有反抗,没有推开,只是将满是泪痕和血迹的脸埋进了岑鸢坚实的肩窝,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不是……”岑鸢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商衍混乱的意识,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在你记起来的所有事情里,他推开了你。商衍,他推开了你!”
他重复着这个事实,像在念诵一句咒语,试图用它来对抗那吞噬一切的“纵火犯”的阴影。
“无论发生了什么,在那最后一刻,他选择了保护你!”
怀中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流泪。商衍手中的碎片,终于无力地松脱,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岑鸢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感觉到商衍的体温一点点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递过来,混合着血腥味和泪水的咸涩。他抬起头,对愣在门口的护士冷静地吩咐:“准备清创包和镇静剂,剂量减半。”
他的声音恢复了医生的镇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紧紧拥抱着商衍的手臂里,蕴含着的,是超越了医生职责的、某种更原始而坚定的东西。
舞台,在今晚彻底崩陷了。
演员和观众的身份模糊不清。
但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央,两个灵魂,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而真实的方式,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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