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的时候大巫正佝偻着身影站在进山的路口。
他干瘪的手从粗糙宽大的衣袍里探出来，指节像即将枯死的老树，沟壑纵横，死死扣着底下的拐杖，撑着他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身躯。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清澈，照出世间一切污浊。
大巫的身后是重重雾气，浓雾将后山掩盖，头顶残阳如血，红光笼罩大地，鬼魅横行。
他低下头，重而深地咳了几声，声音嘶哑，“我知道你们还会回来，跟我来吧。”
一道黑影裹挟着戾气在禾晚一行人身后徘徊，霜重在她手里发出低微剑鸣声。
禾晚刚抬脚，黑影猝不及防地朝她背后袭过来。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黑影还没沾到她的边瞬间化为齑粉。
谢江知跟在她身侧，微侧过头往身后看了眼，血光映着剑修雪白的裙边，像血地里开出如霜般的雪色。
空气里还残留着没消散干净的戾气，血腥味带着寒冬的泠冽。
他喉结滚了滚，再往旁移一寸目光，对上了苍梧同他一般的眼神。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随即都感到晦气，立马移开了目光。
进山的路他们已经走过一次，往里走不到半刻，趴在陆景舟背上东看西看的辛遥最先发现不对劲。
“我怎么记得上次来雾没这么大吧？”她盯着前方看，“这雾厚得连路都快看不见了。”
她这么一说，陆景舟也察觉到了不对，“好像是的，这回连前面的路都看不清了。”
要不是他视力好，紧紧跟着前头穿红衣的苍梧，指不定都走散了。
大巫走在最前面，浓雾里只能看见他一个隐约的轮廓，瘦小、佝偻，风将他宽大的衣袍吹得翻飞，像迎在最前面的旗帜。
他的声音混合在风声里忽大忽小，粗粝得宛如砂石刮过铁片。
“从你们回去那天就这样了。”
“雾大是好事啊……”
风里传来大巫沉重的叹息，“古树沉眠这么多年，第一次送出这么多果子，这雾气头顶，可长着一双眼睛呢。”
往前跨过一道石阶，就进入了古树庇护的范围。
这里没了高悬的红日，没了久经不散的戾气，参天的古树从神庙的中间拔地而起，树冠高耸，一轮月亮安静挂在树梢，洒下的光柔和清冷。
苍梧眼底的血色退却了些，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松了几分，低头轻咳，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
他看着头顶那轮格外干净冷清的月，没由来地笑了声，“你这里倒是个好地方。”
大巫用手扯过有点下滑的帽子，宽大的斗篷帽檐将他的脸完全遮盖住，只留几缕花白的头发飘在外面。
“大厦将倾，再好的地方崩塌也是早晚的事。”
禾晚也站在树下抬头往天上看，如水的月穿过她的发梢，落在她脸上，敛着眉眼时，神情比月还要冷几分。
看了一会，她扭头朝大巫看去，“你刚刚为什么要那么说？”
大巫带着众人坐到树下的石椅上，闻言动作顿了下，然后晃晃悠悠地拿起茶壶倒茶，“我刚刚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禾晚坐下，看着茶杯里的茶。茶水的颜色浑浊，但却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她端起杯子，垂眸轻啜一口，“修道者，人修也好，魔修也罢，毕生追求不过是问道登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向来高高在上，冷漠也代表着公正，代表权威，不容反抗。”
帽檐挡住大巫的表情，但禾晚能感觉到他在看她。几息过后，大巫开口了。
“既然不容反抗，那仙君为何又坐在这里？”
“因为我不信天道。”禾晚道：“我只信我自己的道。”
“天道不仁，斩了便是。”
说完，她看向大巫，“你呢？又是为何？”
大巫很突兀地笑了下，笑声算不上好听。
“活得久了，知道的东西自然要比寻常人多一些。”他干瘦的手指摩挲着杯子，“我出不了后山，在这里等你们已经等了很多年了。好在我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还能勉强用一用，不至于半途就死了。”
“现在……”他抬头望向禾晚，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人内心的所有**，“可以告诉我，你们看见了什么吗？”
古树在他们头顶随风晃动，地上树影斑驳，枝桠纵横。
禾晚理了下衣角，银白发丝垂在肩上，她低着头，思考了两秒才道：“多的我不能跟你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
说到这里，她停顿两秒，“这场突如其来的虫雨是天道的手笔。”
哪怕早有准备，可亲耳听禾晚说时，大巫还是没忍住微微瞪大双眼，手里端着的茶猛晃了下，洒了半杯在桌子上。
他仓皇放下杯子，抬起袖子去擦桌上的水渍，“为……为什么？”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在禾晚身上。而禾晚也只是淡淡地掠了下眼睛，声音听起来很冷淡。
“为了抹杀。”
“抹……抹杀？”
“抹杀异类。”
谢江知眼皮猛地跳了下。
大巫接着问，“是谁？”
禾晚摇头，“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出现对天道造成极大威胁，因此它不惜弄出这么一场雨，哪怕让全天下的人陪葬也要将这个威胁到它的异端消除干净。”
大巫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拿着杯子，连灌了三杯茶后才稳住心神。他看向另外几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在靠在桌子上脸色不是很好的辛遥身上。
“小姑娘，你身上的气息很乱，你看见什么了？”
辛遥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她偏过头看了眼禾晚，直到看见她点头后才抿着唇微微坐直了点身体。
才刚醒没多久，她的声音听起来还很虚弱。
“我看见了……”她眼底闪过一丝迷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里面的人明明是我，可又不像我，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我。”
“那个世界的我跟你们关系还没这么好，魔尊殷离也没死，我身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它跟我说虫雨是魔尊殷离造成的，于是我杀了他……”
谢江知没说话，陆景舟朝她看去，“杀了他之后呢？”
“杀了他之后……”辛遥眼底的迷茫更甚，忽然抬手捂住自己的脑袋，“然后任务失败……再之后我就记不得了……然后……然后……”
她闭着眼睛，痛苦的靠在桌子上，“我不记得了……我头好疼……有好多人在看我，可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清……好吵，吵得我头好疼……”
陆景舟担忧地扶着她的肩膀，“辛遥，你还好吗？”
辛遥皱着眉闭眼狠狠地在桌沿磕了下，额头冒着冷汗，脸色发白，“我想不起来了……好疼……好多人……剑……剑贯穿了我、我呃……”
两根冷白的指尖并拢抵在她的额头上，禾晚带着冷调的声音在辛遥耳边响起，“摒弃、凝神，你的识海开始躁动了。”
灵力沿着她的指尖汇入辛遥的识海里，抚平她紧皱的眉头。下一秒，辛遥就晕倒在了陆景舟怀里。
陆景舟抱着她朝禾晚看去，“仙君，她没事吧？”
“没事。”禾晚收回手，“心神损耗过大晕过去，睡醒就好了。”
她朝辛遥看去，小姑娘说起来也才二十多岁，身上还染着没褪完的稚气，身负凤凰血脉，身体里带着能净化时间一切污秽的神火，无形当中背负了这么多东西。
禾晚垂下眼睫，从储物戒里掏出一瓶丹药抛到陆景舟怀里，“把这个给她吃了吧。”
那丹药的瓶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打开一股奇异的清香顿时蔓延开来，一闻就知道不是凡品。
当了许久背景板的谢江知看了眼那个瓶子，想着自己以前塞给禾晚的那些东西，不自觉地握紧手里的剑。
他总想给禾晚最好的，可到头来，他给的那些东西，在她面前甚至都比不上她随手抛出来的物件。
谢江知怪不了别的，只能怪自己不够强大。
他试着调动身体里的灵力，可身体里的灵脉宛如一个无底洞，进去多少灵力都只是杯水车薪。
他只是一个连金丹都到不了的废物。
没人察觉到他在干什么，只有禾晚扭头看了谢江知一眼，然后又把头扭了回去。
她问大巫，“能说的我们都告诉你了。相传魔修的大巫能算古今，通未来，你知晓我们要来，想必也知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吧？”
大巫垂着头没说话。
过了段时间才传来他幽幽的叹息声，“我算不出来。”
“我活不长久了。”
“我算出变数在你们几人身上已经耗了我大半的寿命，再多的，我算不出来，它也不会让我算出来。”
他抬起手掩着唇闷闷地咳了两声，声音听起来苍老又虚弱，“你们离开吧，你们想要的结果在外面应该能找到。”
说完后，他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青色的果子，那果子看起来十分干瘪，几乎没什么水分，果皮皱巴巴地紧缩在一起，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大巫道：“这是你们身后这棵古树千万年来唯一的一颗心，你们带它走吧，它会帮得上你们。”
禾晚看了眼大巫手里的青色果子，抬头看向巨树，“我们带它走了，这棵树会怎么样？”
“我跟它活得太久，来于尘土，是时候回归尘土了。”
像是回应大巫的话，巨树晃动着枝叶，投下的树影很沉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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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第 1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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