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牧回来的时候，天稍暗下去，冒出点星子，客栈门头悬上的灯笼则晕开一团暖黄。
推开微掩的大门，又顺手闩上，转过身，三人三表情映入眼帘——泰然自若的，蹙眉不耐的，还有个抓耳挠腮的。
“岱，嵩，恒……华？衡？”是阿显低沉的念字声，并不流利，时不时就卡顿一下。
听到推门声，逢光头也没抬，只盯着账本上风逸劲秀的小字，指指桌上饭菜：“给你留了些出来，趁热吃。”
转瞬又沉浸在数钱的快乐中了。
不错不错，这几天收益涨势很可观啊，看来请俩托儿还真是有点用的。
扭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随口问道：“我说小云啊，你从哪找的这俩演员，演技可以啊，每天易容都能表演得那么生动。”
价格也很友善，只需要一顿免费的饭菜，真值！
掌柜大人眉梢都洋溢着喜悦，把桌上铜钱银块搅得哗啦啦响。
“啪！”
逢光一抖，骤然回神，偷摸瞟向旁边人手上气势汹汹的戒尺。
她嗫嚅动嘴，飞速收回小眼神，和低头吃饭的云牧一起默契地将屁股往外移了两寸。
“你这写的和上面是同一个字吗？重写，一边写一边读。”
竖起簿子，遮住下半张脸，也遮住蔓延过来的火气，逢光仅探出来一双眼，观察两人的习字战况。
“我看你的榆木脑袋是泡在水里久了朽掉了，正好那漏风门板缺东西堵上，你要不就顺带去挤挤水。”
“诶——”逢光这就忍不了了，当即打断她，“我那门可是上好木材新打的，你才朽掉了呢。不就是……小了一点嘛……”
说到最后，她也心虚，声音渐小。
给人“辅导功课”正在气头上，施柔正给了她个，毫不客气道：“你那眼神比云牧的厨艺还不靠谱，量个尺寸也能错，平白让北风免费住大堂。”
正在夹菜的云牧默然抬头瞅她，感觉自己很无辜，好好吃着饭，莫名其妙就被骂了一顿。
“咳嗯……嗨呀反正是小门，漏点风没事的，我过段时间再换掉好了，你教你教，我给你倒杯茶润润嗓，你继续哈。”
为了避免再被说一顿，逢光果断选择出卖阿显，对上青年萦绕着丝丝怨念的明亮眼眸，她挤眉弄眼用口型示意：你、再、忍、会、儿——
之前留下阿显打工抵债后，为了确保安全，她特意传信回谷，让负责探查信息这块儿的师姐帮忙查过，发现人说的——“孤儿，在武馆偷学功夫被赶走，后来凭着还不错的武艺走镖谋生”——的信息都属实。
至于盛祥镖局的那次内斗，师姐告诉她，只是因为有部分镖师不满待遇，才引发了冲突，背后并无不可告人的秘密往事，不会引来麻烦。
自此，逢光才真正放下心来，把她当作自己人。
朝夕共处一段时间后，逢光发觉这位兼任了护卫与杂役的自己人，不仅各种意义上的动手能力强，人更是满满的安全感，那昂藏巍然地随便一杵，就是十足的威慑力。
当然，这是正经起来的时候，私下摸鱼不正经时就要另当别论了。
对着此人想了半天，众人暂时能想出的唯一缺点就是——不太识字。
得知自己是六元客栈唯一一位“文盲”的阿显默默抿嘴，扭头不说话。
不过仔细想想，她从小就是一个人讨生活，这简直不要太正常了，满江湖能有多少识字的？
逢光摸着下巴，暗自腹诽。
那可多的是只会动粗的莽人。
而没过多久，自温美美提出想和客栈几人学武的请求后，阿显也来戳戳逢光，说想学认字，她可以再打一年白工抵学费。
彼时还没来得及将《六元客栈的扫盲计划（仅针对阿显同志）》提上日程的逢光很是欣慰，大力拍拍她的肩，然后给她分配了一位有才识的严厉教师——施柔正。
真正的“严师高徒”组合出现了。
自那以后，每日打烊后的晚间时分，都能看到两人磕磕绊绊学识字的场景。
其实按逢光最初的分配来说，这位师傅是温美美来着：一个懂文但三脚猫功夫，一个擅武但不识字，又同住一屋，正好互相辅导。
但没几天，两人就双双找上逢光，说还是换个人吧。
美美叉腰：“阿显说她都是自己悟的，不知道怎么教我。”
阿显发呆：“美美说的我都听不懂。”
逢光扶额，只好换人，将美美分给赛娘，阿显分给阿柔。
赛娘是自小习武，又长期在外游历，理论与实战都很丰富；阿柔虽然嘴上爱刺人，但学识、耐心和方法都够够的，练的强身健体术也改在了早上，不会耽误。
逢光本人则是两边都辅助一下。
唉，这么一看，她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老板了，不仅文武双全，还这么负责任，上哪去找啊。
逢大掌柜有些小得意。
自此，六元客栈的五人学习小组正式成立。
貌似还少一个人？对，少了云牧。
逢光冷笑，这人就是个摸鱼大王，一个没注意就跑角落去躲懒了，堪称是绝不多干一点活儿的楷模之士，根本抓不到，哼。
“吱呀。”
又是一个开门声，将陷入回忆的逢光拉回了当下，懒懒朝小门那边看过去，原来是在后院的习武小组回来了。
温美美喘着粗气，走到桌边时直接腿一软，整个上半身都贴桌上去了，形成一个折叠的“大”字。
“满身汗就往我桌上趴？”逢光眼疾手快将人拉起来，扯过毛巾给她囫囵胡撸了一遍。
“反正，要擦，桌子的……”
顶着炸毛的头发，温美美有气无力地问她：“掌柜的，你们小时候，每天，都这样练啊？”
任赛娘倒了杯茶递给她，含笑道：“当然。”
那神清气爽的模样，和温美美筋疲力尽的状态形成鲜明反差。
逢光手搭椅背上，撑头回想：“好像是四岁开始，每天卯时不到就要起来练功啦，各种心法身法练到天黑，晚上回去还要识字学医，观人体，辨草药。”
伸手给她捏捏酸胀的肌肉，逢光笑道：“你这都是入门级别的。”
眼神发直，温美美愣愣放空：“你练完还能走回去吗？我现在腿都在抖。”
“说实话，不太能，当时都是被扛回去的。”
再在路上争分夺秒地补个觉，如果运气好的话卖惨成功，还能如愿赖掉晚课。
“你真辛苦啊掌柜的，”温美美撅嘴，又看向阿显，“我们都好辛苦啊。”
阿显接收到眼神，回了个大大的点头，结果迎来施柔正的淡淡一瞥，立马收心看纸，专注写字。
“辛苦是有回报的。”任赛娘伸手整整温美美乱掉的小辫，拍拍她，“一身汗，快去洗漱吧，等会儿腻得难受。”
沉沉点头，没有力气的她直接一屁股滑到了凳子上，选择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句：“再等等，缓缓。”
炸起的碎发被掌柜乐呵呵地拨着玩，还要被笑现在像个潦草的大狮子，温美美扭过脸去，才不搭理坏心眼儿的掌柜。
不给玩了，逢光也不再闹她，干脆起身凑到正和施柔正探讨阿显进度的赛娘旁边，捣捣大厨师：“明天早上吃米粉吧，隔壁蒋大娘送来一袋湿粉，不快吃掉怕是要坏。”
仿佛一声令下，其余几人齐齐跟随着发言。
云牧放下汤碗，转头看过来：“多辣，谢谢。”
施柔正抬眼：“我的不要辣，清淡些，谢谢。”
温美美闷声道：“附议，谢谢。”
阿显仰头说：“肉，谢谢。”
看这一圈嗷嗷待哺的礼貌人儿，任赛娘顿时睁大眼，摇头失笑，认命答应下来。
怎么就摊上这么一群祖宗。
“行。正好还剩块大羊肉，那就做羊肉浇头吧。”
边说，任赛娘边往后厨去要提前备菜，逢光赶紧拍手，跟过去帮忙。
“掌柜还要什么菜？”
“都行，就泡这么一点粉么？”
“到时候煮起来就不少了。”
“阿显……？”
“……那再加点……”
大堂几人还能听到厨房那边传过来的，因为门帘遮挡而有些发闷的小声交谈，以及……
脚步声。
云牧顿住，偏头细听，眼神一凛。
她耳朵轻颤，敏锐察觉到门外的细微动静——有人在走动，步态轻盈，却有些乱，且一直在外犹豫徘徊，既不离开也不敲门？
有古怪。
风从门缝里漏进来，吹动桌上的大蜡烛，烛影摇晃不定。
她放下嘴边的碗。
“咚，咚。”
敲门声也正好响起。
“店家有人吗？”一个沉沉的声音，带着点嘶哑，一粒一粒的，刮进人耳朵里，或者说脑子里，莫名让人毛骨悚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阿显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反手将施柔正护在臂后，微微立起身，颈背稍弓，紧盯大门，做出防备的姿态。
施柔正捂鼻，挡住隐隐约约的一丝怪异香辛香，并取下发间逢光给的防身小簪刀，握在手中。
唯独累懵的温美美仍无所知，就要撑着爬起来去开门，而后被云牧扯了一下，听得她对外朗声道：“打烊了，客人去别处吧。”
外头沉默几秒，又出声询问：“不吃饭，住店，可有空房？”
音量小了些，但仍嘶哑，就这样幽幽传入耳中。
“小店客满了，也无客房，客人请往别家吧。”
感知到好像有危险，温美美倏忽清醒，抽出袖间小刀，就要出鞘，却被被轻轻按住，温柔地抵回去，没发出一丝声音。
嘴也被人捂住了！
一瞬间的慌张后，她才感受到是熟悉的气息。
赛娘？
温美美偏头，诧异看向旁边神色严肃的人，拉下她捂嘴的手，无声地问。
“掌柜的呢？”
赛娘看她，弯弯眼，指指屋顶。
“砰！”
门外乍然响起东西落地的声响，重重的，闷闷的，吓人一跳。
阴森森的动静也戛然而止。
一时间寂静异常。
“哪家的小毛贼，跑这儿撒野？不想活了？”
少年的声音响彻至楼下。
袍角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逢光立在屋顶上，冷眼俯视下边儿痛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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