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画之上,女子穿着龙袍。
袍尾拖行在莲花纹的御道,宫人分列提起,身后众臣峨冠博带,礼官跪拜。
而龙袍上那张脸,日落前还在与李家兄弟商议。
恢宏的壁画太过逼真、太过真实,仿佛能感受到画中人起伏的呼吸,在甬长的墓道,像惊现的前朝阴兵。
老李头掌心一凉,踉跄几步,水囊掉落在地也顾不得管了。
“三哥,是头儿……”迟迟未言语的小李头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打我一拳,我是不是眼花了?”
老李头没应声,小李头自己扇了一掌,火辣辣作疼。
不是在梦里。
“宣帝……与头儿长着一样的脸。”小李郎怔怔仰视着壁画,“我们最初是在何处遇见头儿来着?”
老李头咽了咽喉,汗倏然淌过脖侧,“帝陵附近……”
脊背发凉。
与刘煌相遇是在帝陵附近,那时兄弟二人被伏檀五花大绑丢在坑里等死,遇上了下到坑底的她。
她究竟从何而来,来自何处,竟到此刻也一无所知。
“你说,会不会是后人或仅仅样貌相似?”
“再相似也不能连痣也一模一样……”
二人并排望着壁画,如被吸魂,木愣楞地一问一答。
“莫非她真是……”话卡到一半,老李头说不出口了。
——宣帝刘煌已是三十年前的风云,若她是宣帝刘煌,活在人世三十年,怎可能还能如此年少?
活人必然变老,除非,不是活人。
小李头先打翻灯台,火一度烧亮,照清脚下所站的墓道四周,壁画飞舞,占据墓道每一处。
奇仙异兽、神佛乐伎、宫闱庙堂,每一幕皆不一样,但永远有一道相同的身影。
刘煌的身影。
无数张相同的脸四面八方循来,李家兄弟失声大喊。
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去。
一泼水泼向他们,泼灭地上火势。
松绿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堵在前方,两个本就受惊的人几乎是魂飞天外。
“哎呀,发现了呀?”
火折子吹开,伏檀一如既往的淡笑幽幽明明,光影不定。
李家兄弟愣神,老李头哆哆嗦嗦指着伏檀:“你你你早就知晓了?”
见男人神色无一点出奇之色,李家兄弟毛骨悚然,天大的离奇之下,毫无意外的极致冷静才是最深的诡异。
“莫非……你是、你是……”
“说对了呢,”松绿色袍的男人狡黠地像只白狐,狐尾轻晃,“其实两位一开始猜准了,我,真的,是这座墓的殉人。”
“你莫要过来啊!”墓内爆发惨叫,声如猴吠。
“那可不行,我要带二位走了。”
“郎君饶命、小的不想走,不想走啊!郎君谪仙在世,我等相貌丑陋、言行粗鄙,带去天宫也无甚大用,实在不配随郎君走,求郎君另选他人!”
“怎会无甚大用?你们还可以炼丹啊。”
一听炼丹,李家兄弟想到修道炼丹的幸时间,“炼丹是指?”
“当然是人进炼丹炉被炼成丹药。”
小李头一听,腿软地拖着膝盖合十双掌,口中不住求饶,老李头撒着伙房里偷来的盐,边撒边念九字真言。
“三哥,他怎么越来越近了!”
“闭嘴!快帮我撒盐!”
小李郎撑不住,胡言乱语起来:“小的、小的愿用全部家当供奉宣帝!”
下一刻,伏檀停住手。
“听着不错。”
“不过现在不需要了。”伏檀端的迈开步伐,李家兄弟缩在一团急得大叫。
然而面前的那张脸,冷漠、白皙,冷心冷面,修长的影子一口一口吞噬掉李家兄弟无助的哭嚎。
“既然二位如此喜欢此地,那就与我一同长眠此地罢。”伏檀阴嗖嗖抬眸,嘴角绽开一抹莫测的弧度。
“饶命啊——”
哐当一声,物什沉闷倒地。
预想中的夺命与疼痛并未来到,老李头眼皮掀开一道缝隙,自己没死?怎么回事?
遮蔽幽光的影子与松绿色的身骨一同倒下,一把铁锹劈在伏檀所站的原处。
伏檀头部受创倒在地上。
一张与万千壁画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伏檀身后。
与壁画不同的是,这张脸,会动。
*
刘煌走前一步,李家兄弟退一步。
“你们可有事?”刘煌伸手向拉人一把,手□□晾在空中,李家兄弟瑟瑟发抖。
“我们、”小李郎刚脱口,被兄长一掌捏住嘴。
刘煌心底升起疑惑,两人怪模怪样的,遂捡伏檀掉落在地的火折子,将火光吹得更亮了些,移近眼前。
“别怕,看清楚了,是我。”
李家兄弟没有出声,微弱的呼吸声在墓道内若有若无。
平日里来人一发声就接茬的俩兄弟转性了?刘煌困惑,注意到他们两手空空,不免疑窦略生:“墓内的宝物取了多少?”
下墓前,她写了则藏宝单,将自己生前拟好的部分陪葬透露给了李家兄弟,应当轻便就能寻到。
李家兄弟竖起一根食指。
刘煌:“一套?”
“一件没取!”小李郎终于破开口,长长深吸一口气,仿佛憋至极限,“您饶过我们吧!”
“饶过我们吧!您大人有大量,我们知错了我兄弟二人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摸金、不搅扰您了!”
李家兄弟哭天喊地,合十双掌又拜又嚎。
“你们怎么了?”刘煌满头雾水,直到目光攀上壁画,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在水面中见过自己的面容,而当属于自己的脸如此清晰落入眼幅,连她也禁不住瞳仁一缩。
画技精雕细刻,龙袍上的丝缕根根分明,在壁画上显现,有那么一刻好似壁画上的宣帝刘煌比她真实地更似活人。
原来如此,刘煌缓缓阖上眼眸,身份,暴露了。
李家兄弟仍在地上颤巍巍祈祷她不要过来,转瞬,她提鸡仔似的提住了小李郎的后领。
“你要干什么?!不要!不要!我不想死啊!”
“六弟!”
“你不想死?”见他点头如捣蒜,刘煌接着道:“那老老实实回答我,你在墓中见到了何物?”
“没见到!什么也没见到!”
刘煌意味深长哦了声,“没见到?”
小李郎冷不防浑身发冷,忙点头,“不不、见到了!”
刘煌笑问:“所以你知晓我是何人了?”
“不、不知。”
刘煌横眸:“不知?”
“知道、知道!”小李郎想哭不敢哭,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硬生生咬唇憋住了嗓子眼的惊叫。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刘煌松开他,小李郎脸白如纸,一幅被玩坏的神情过后昏了过去。
“六弟!”老李头使劲摇着弟弟身躯不惜甩上几个巴掌,小李郎幽幽转醒,无意间多看了刘煌一眼,眸子翻白又昏了过去。
火折子暖色交错,刘煌凤眸眼尾微吊,睫毛扫下一层暗翳,她决计唬一唬他们,“看来二位都很想活,可二位毁我墓道,瞻我容颜已是有损功德,可愿随我一同下去?”
老李头连声不要。
“那不若帮我一个忙如何?”
“陛下请言!”老李头磕头谢恩,慢一步都怕刘煌改口。
火折子转向倒在地上衣袍松绿的男人,刘煌道:“帮我把他捆了。”
老李头盯着地上的“殉人”,实在不太想挨近,“如若不帮……会怎样?”
“那我只能拉你们去地府当我的殉人了。”
老李头迅速拿起捆绳迈向伏檀,道了声得罪。
霎那间,一串风动吹熄火折,墓道内的光迅速扑灭,鹤白的余烟成了最后入眼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变数定住众人的嘴,刘煌紧忙趁人心为乱之际再次亮起火光。
一圈温凉爬上刘煌的脚踝,好像是人的指关节,狠狠环住她的脚踝,逃无可逃。
光亮了,原本趴倒于地的伏檀不见踪影,老李头被人打晕。
刘煌回眸,只见那人已然站在背后,纤薄又锐利的一张皮囊淡然注视着她。
火折子挣然脱手,下坠。
眼见即将掉在地砖,被他玉白的手稳当接住。
“甬道,会脏的。”他冷冷拭去火折子落在地上的焦黑,将污秽擦上自己干净的衣裳。
第二次了,他在她面前做着与初见相似的举动。
亮光映照满天画壁,他的眼眸却并无讶异之色,凝望她的眼神像浮跃的水镜,清澈,宁静。
甚至没去顾画中人一眼,透着无需探寻的漫然。
刘煌:“你早就认出我了?”
她凝神仔细着他腰间别剑。
别剑被解下,伏檀勾着剑绳,纤长的指端上剑绳赤红晃眼,“你在看它吗?”
他笑,下一刻,剑被卸弃在地,“我不会伤害你的。”
火光攒动片刻,幕布般的壁画填满她与他的距离,若隔了时光,将两具身躯拼接在同一处景致中。
刘煌想要问话,他忽而竖起指在唇间,示意她别出声,“上地面说如何?”
但她没有听,话依然出口,“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伏檀低下浓密鸦睫,随之脖颈轻抬,对上连篇不尽的壁画,神色眷念、亲切,甚至有一份她读不懂的触动。
似一名寻本溯源的匠人终于见到遭受破坏前的工艺。
“嗯,我知道你是谁。”他道。
刘煌警觉:“何时?”
他将双指点在眼下,声音微涩。
“见到你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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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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