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天禧苑。程彦钦的招待会。
其实早在收到程彦钦来和光的消息当天，陆和川便已经让老蔡把天禧苑顶楼的包间给预约下来。
奥川研发部换血对和光来说，利大于弊。以前的罗涵他打过几次交道，跟他们另一个大客户骆康华是熟识，这个项目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最终敲定。至于其中缘由，或许尹芥子是心底最清楚的那一个。只是陆和川向来不管这些，裙带关系也好靠男人往上爬也罢。只要是对他公司有利，那就照单全收，全然不像罗涵，仗着早年的阅历，想往上攀扯关系又看不上骆康华手底下靠他爬上来的女人，弄得项目推进寸步难行，大家都觉得尴尬。
至于他的离开是自己的意愿还是有人在后面做了手脚，那就不得而知了。
酒过三巡，陆和川已经有些喝得高了。他也是技术出身，其实不善饮酒，红着一张脸兴致昂扬。他瞅了一眼程彦钦手里的空杯，转头就要去找老蔡，却没见着人，想都没想就指了指身边的尹芥子，嘴巴有些大舌头：
“那，那个小尹，咱们程总都没酒了，快帮忙给满上了。”
老总发话，尹芥子自然是照办。她提了口气，端着酒瓶酒杯施施然就往程彦钦身边来。和光这边车轮战似的灌酒，对方此刻却也只是微醺，脸泛着浅浅的红，眼眸湿润，亮晶晶地盯着她看。原本一张秀气的脸，多了几分诱惑的味道。他目不转睛，看她一脸笑吟吟地踱到自己跟前，不由分说地拿起手边的杯子，酒水就这么哗哗地斟满。
“程总，咱们先赔个不是。头次接机失败，还是我不够周到。”
话音未落，满满一杯酒就送到程彦钦面前。他垂了眼帘，慢条斯理地盯着杯子看了良久才开口：“好，道歉接受。”可筷子还攥在手里，并没有要接过杯子的意思。
分明是碰了个软钉子，尹芥子却好像早有所料，依旧是一张笑脸：“那我先自罚一杯。”
说罢便将自己手里的仰头饮尽，引得众人拍手叫好。程彦钦倒是有些无动于衷，看着她手里空了的杯子。只默默地点了点头。然而，尹芥子似乎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旋即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接下来这一杯，就为了今后和光跟奥川的合作。”
程彦钦看着她手里复又斟满的酒，又抬眼再看她。他的眸子依旧精亮，眼神却因为酒精上涌而潮湿得根本看不到真心。
“哎，程总人家女孩子都第二杯了，这不喝就说不过去啦。”
老蔡头是个人精，似乎是觉出了些个中微妙，忙不迭开口打圆场。
一桌的人都抱着胳膊看好戏，不过片刻，他还是攥起手边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她的。
两人的视线少有的，在觥筹交错间也同样交错在一起。
“为了以后。”
程彦钦举杯示意，简单回应，然后一饮而尽。
一旁全程话很少的技术二科的科长周应萌忽然开口：“如果没记错，咱们程总和小尹还是校友吧。”
“哟，还有这层关系呢啊。”陆和川仿佛挖到了宝，两眼放光。和光众人更是起哄得厉害。
“小尹，这就是你不对了。这岂不是亲上加亲的关系，来来来，为了校友，咱们也得走一个。”
听了这话，程彦钦却放了杯子。
“咱们小尹酒量，程总你大可放心。她先生骆总有个私人酒庄，圈儿里都知道。”
周应萌托着腮，似笑非笑，仿佛是故意地，话头就扯到了尹芥子老公身上。
“骆总？”程彦钦起了兴致，不禁反问了一句，挑起眉又去看尹芥子。
“对，骆康华。就是康华集团的老板，别看我们小尹不显山露水，人家可是老板娘，来咱们和光是给个面子打发时间罢了。”
“程总，我看你俩年纪相仿，没准还可能是一届呢。”
“小尹，快仔细想想，有没有这号人物。”
大伙儿你一嘴我一嘴，叽叽喳喳聒噪不堪，场子也因为酒精缘故，仿佛点了把火，烧得人心里发燥。
尹芥子又拎起酒瓶，给自己斟满。快刀斩乱麻，她想快一点过掉这一趴。
“那这一杯，我再敬程总。”
她把酒杯凑到他跟前，对着近在咫尺的人：
“就当是……为了久别重逢。”
话毕，程彦钦却在下一秒伸过手来，他的眼神潮湿却淡漠，有意味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他的手掌直接覆到她的手上，转瞬即逝地短暂触碰，然后拿过她手里的酒杯，在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口气仰头饮尽。
酒局一瞬到了沸点，众人无不拍手叫好。在那么多热热闹闹里，程彦钦把杯子啪得一声放到酒桌上，笑着看环顾四周，却再没看她一眼。
一场酒喝到半夜，原本陆和川还想撺掇着去第二场，但磨破了嘴皮子，程彦钦还是不客气地拒绝掉。最后只能各自散去。
“小尹，你家就在前面路口吧？”
程彦钦听到老蔡在问她，“啊对，不用管我，走几步就到了。”
“没喊骆总过来接？”
“这个点估计还没到家。”
代驾到得很及时，把车开到面前。和众人告别后，程彦钦走得很快。
车子拐过一个角，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里。
*
“师傅，等下绕一圈再回一下原来那条路。”
上车后，程彦钦摇下车窗，漫不经心地吩咐。代驾小哥有些不明所理，也不多问就闷闷地点头。
车子缓慢绕过一圈后，又走上方才众人分别时的那条道来。
因为下午的那场滂沱大雨，地面还有些潮气。入了夜，空气里隐隐透着些雨后泥土的腥味。凌晨一点的大街，空荡荡的，只留下远处那副细条条的身影，缓慢且形单影只。
“师傅，这条道麻烦开慢一点。”
车速依着他的要求，渐渐缓下来。他将车窗复又摇低一些，支着胳膊去打量那远远走着的身影。
夏夜的风裹着湿气扑面吹过来，程彦钦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淅淅沥沥的雨和逐渐泛潮的心情。过去的事，好像回南天，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想要用力抹，却根本没办法全身而退。
尹芥子还是印象里的样子，瘦却有股子狠劲儿，不愿意低头。酒桌上推杯换盏，攻城略地，就算是有人不待见，拿她开玩笑，都笑嘻嘻地照单全收，然后脖子一仰，全部吞进肚子里。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鞋子的跟挺高的，又好像有点磨脚，她便索性直接脱掉了拎在手里，而他就只是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静默良久，程彦钦觉得自己好没意思，正要招呼着司机开走，却见有辆路特斯缓缓在她身边停下来，接着便下来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替她拉车门。
尹芥子仿佛理所应当，顺势坐了进去。接着车子便扬长而去。
健完身洗漱完毕坐到床上已经是后半夜了。手机里还有好几条未读短信，都是父亲程建平发过来的。
【到乌市了吗？晚上跟你章惠阿姨三个人吃个饭吧？】
【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还是这么一个人过吗？】
【春天里的房子老这么空着总不太好。不然，找个时间卖掉吧。】
程彦钦木着一张脸，把未读的信息一条条翻完。
房间里幽幽地就亮了一盏灯，他靠着椅子，忽地就有些烟瘾犯了。摸了很久，才从抽屉里翻到一盒没开动的烟，点了一根来，靠着露台慢慢地抽，余光瞥见无名指的戒指，旋即又抬手盯着看了好久，直到烟灰掉落烫到了他的手，这才吃痛地跳脚仿佛如梦初醒。
*
“今天公司聚餐这么晚。”
骆康华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
尹芥子气定神闲地看窗外，却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女孩子别喝得太晚，我刚看有辆车子就远远地这么老跟着你。”
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交流模式，即便尹芥子不吭声，骆康华也根本不恼，又自顾自地说。
“奥川是来了个技术总监吧，今天就是招待他？”
“我听说，之前是负责日本市场，还是碧城出身。”
“老骆，我有点累。”
骆康华还想开腔，却看见身边的尹芥子兴致不高，情绪淡淡的，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耸了耸肩，不再说话。
车子开进万水云筑，乌市闹中取静的一片富人区。门亭值班的物业管家习惯又礼貌地与他们点头示意，再往深处开才是别墅区。骆康华的房子买在这片区域的中心位置，他看中这一带的绿化，小区环境好，地段离得和光也近，于是即便寸土寸金，市值千万，他也勾勾手买了下来。
“我先上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一进门，尹芥子跟他这么简单招呼了一声，便径直坐了电梯去二楼。
当初买这套别墅的时候，骆康华和尹芥子刚结婚没多久。设计公司是他找的，从头到尾全程参与，核心要求非常简单，上下两层绝对分开，互不打扰的同时也保证互相照应。二楼视野宽阔，相对安静，那边留给尹芥子。一楼更加宽敞，进出方便，基于待客甚至是办公方面的考虑，最后就留给了骆康华自己。按着这样的理念设计出来的房子很好诠释了他们彼此这么多年的生活乃至婚姻——貌合神离。
骆康华和尹芥子很少让家人来万水云筑，这样的设计很容易引人遐想，让人误会。即便经年累月，很多事情渐渐变得有迹可循。
洗澡出来夜早已经很深了。
尹芥子看着白天接机时候没有来得及回复的短信，那是闺蜜宋以晴发过来的。
【听说程彦钦回来了，什么时候空啊？一起喊出来聚一聚？】
她看着那条短信良久，却并没要回复的意思。接着手机屏幕里又跳出几条微信消息，尹芥子点开来看，才发现是进群通知。
【H21信息共享群】
H21是这次奥川的新车型开发的项目代号，群里已经陆陆续续拉了好几个人。她一个个地看，终于看到程彦钦的名字，他的头像是山和天。那个视野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尹芥子却不记得到底在哪里见过。
接着，忽然就有电话进来。
陌生的号码。
尹芥子犹豫片刻，按下通话键，电话那头是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声音，低沉而磁性：
“我是程彦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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