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小宫人欲要起身发威，开口之际，对上燕栖棠森然警告的眼神，莫名心底一凉，又将作威作福的话语吞咽了回去。
只道：“不、不知道哪来的疯子，我、我们走！”
被当作案桌的宫人也小心翼翼挣扎一番，燕栖棠松了劲，让她俩一道逃了去。磕磕绊绊跑到院门口，七上八下狼狈地推着那破门。
他将视线收回，看向云祈鹤，丝毫没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歧义，也没觉得刁难惩戒了谁，他只当是路过，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啊，桌子跑啦。”
云祈鹤今日一袭陈旧枯白的衣裳，衣袖宽大，被他用衣带捆在了臂上，两只手握在扫帚柄上，站在那呆愣愣地注视着燕栖棠说话的方位，看着怪可怜可爱的。
“殿下怎么来了？”
燕栖棠特地用上了那几个侍卫教的法子，唤了云祈鹤小名，但云祈鹤显然不上道，依旧彬彬有礼地称他“殿下”。
说起来，他目前能算什么“殿下”啊。
那两位宫人摸索一番，总算是打开门跑了出去。枯树上的漆鸦也振翅而飞，落下片乌黑油亮的羽毛来。
燕栖棠道：“不是说了？来给你送饭。”
也不知云祈鹤想了些什么，他似乎略有些局促，握着扫帚柄的手，力道忽轻忽重，显出几分忐忑不安来。
“多谢殿下了。”
他将扫帚柄靠在墙上，这才走动起来，摸索着推开屋门，“屋里有些乱，望殿下莫要嫌弃。”
燕栖棠懒得与他文绉绉地对话，抬步便往屋里走，将膳食不客气地放在案桌上。桌上茶盏中还盛放着一半茶水，被燕栖棠一推，漾起些微涟漪。
屋内陈列朴素简单，与他那冷宫相差不大。燕栖棠毫不讲礼数地在屋内逡巡，见到个小物件就拿在手上把玩一阵。
云祈鹤便坐到桌前，他面上时常挂笑，同燕栖棠那种硬扯出来的笑不同，他仿佛从出生起便是如此，笑自然而然地嵌在脸上。
语气也是温润和煦的，他垂着目，等着燕栖棠像只小猫一般，将能推扯的物品玩完一遭。
“屋里东西放得久了，落了灰，殿下仔细着别将手弄脏了。”
燕栖棠没应他，回到桌前，他特地坐到云祈鹤身侧的位置，一双眼亮亮的，凝视着云祈鹤的侧颜。后者浑然不觉。
云祈鹤听他终于安静下来，这才去动桌上的食物。
燕栖棠摊开手，指尖沾了好几层灰。
他洁癖的毛病不重，毕竟修道时斩杀魔物时，被温热的血溅到脸上的战栗快感，灼烧得他灵魂都在发烫。
但那几个侍卫嘴里说的“要适时对心上人示弱，男人嘛，最受撒娇这套了”，其中“撒娇”是何意思，他似懂非懂。
【撒娇，怎么做。】
小爱被他勒令没事不准说话，如今被他主动请教，惊愕地重复了一遍：【撒娇？】
燕栖棠单手撑在桌上，盯着云祈鹤缓慢地咬着馒头，他吃的样子斯文矜持……突兀让他想起一位故人。
那人与他同修无情道，却与他完全不同。
燕栖棠修无情道纯是因为他对大道没什么追求，对飞升更是没想法，他只想潇洒人间，到该死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死掉。
听说修无情道的，至今千百年，都没有成功飞升的。
很符合燕栖棠的追求，于是他就顺应着他师尊，一同修无情道了。
而那个人，却真是心怀大义，行事磊落光明，博爱世人又无私心。
燕栖棠一直觉得他很装，在为数不多的同行除魔中，这位装哥也酷爱穿白色衣裳，吃东西也是慢条斯理，像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云祈鹤举止矜贵，给他的感觉却不像这位故人。
【撒娇啊……就，夹着嗓子喊哥哥？】小爱适时打断燕栖棠的神思，结结巴巴地教他：【呃，就，就是这样吧？嗓子柔一点，然后喊小名？】
云祈鹤还比他这具身体小上两岁，叫哥哥未免有些鸡皮疙瘩乍起。
【我刚刚翻阅古往今来的书籍记载，应该是这样没错吧！呐，你看，这里亦有记载：若加上叠字，效果概率翻倍。】
原来如此。
自小修炼没受过挫折，破镜从未被卡的燕栖棠表示他懂了，完全明白了。
这边云祈鹤还在吃着馒头，燕栖棠便凑了过去，刻意夹了夹嗓音：“鹤鹤，手手脏脏……”
此话一出，云祈鹤咀嚼的齿关都停滞了。
小爱：【……】算了还是不打击小棠了，它安静地闭了嘴。
燕栖棠为了推进任务修补魂魄，可谓是不耻下问、敢于尝试，脸皮厚如榴莲，不知尴尬是何物。
见云祈鹤没应他，他便回忆了番师弟如何讨好师妹的，又凑近了些，发出轻笑：“呵呵，你吃饭的样子真好看呀。”
小爱：【……】闭上了不存在的眼。
它错了，它作为上古法器，头一遭发觉人与器之间做不到相互理解，它跟秋尘跟得久了，便以为秋尘的徒弟也同秋尘一样。但它错了，错得离谱。
燕栖棠此人，好像是真的不懂情爱，只会照着别人教的法子做着拙劣的模仿。他平日讲话语调便平平，淡如水，冷若寒江，口中的“鹤鹤”与“呵呵”没什么差别。
与其说是撒娇**，不如说是威胁。
算了，反正云祈鹤也不是任务对象，就让他试试错，积攒积攒经验吧。
小爱打定主意，不再说话。
云祈鹤倒是平淡许多，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脸上依旧是那抹淡笑，他循声向侧方看去，只见燕栖棠一双狐狸眼与他离得极近。
眼眸里正盛着他的身影，眼睫长密，尾睫稍稍上翘。燕栖棠今日脸上未作修饰，色若春梅绽雪，冷冽妩媚。
云祈鹤的目光从他脸上的旧疤一扫而过，顿在下巴处。
燕栖棠弯着眼，毫不避讳地将手放在云祈鹤掌间，得寸进尺道：“我都省着吃食，生怕殿下饿着，一早便来寻殿下了……殿下替我洗洗？”
他的勾引诱惑直白又坦诚，云祈鹤牵着他的手，一同浸入盆里的清水，染湿衣袖，衣袖染了水，飘浮在水中，遮盖住了水下相握的手。
燕栖棠身量较他矮几分，平日里挨饿得狠，哪哪都瘦，穿得又薄，云祈鹤将他环在身前，骨头硌人得狠。
他垂着眸，手轻轻抚过燕栖棠的指尖，洗去脏污，水声阵阵，凉水侵蚀他指尖的温度。
燕栖棠忽而一动，水微溅，湿了他身前一片，他却侧头去看云祈鹤：“你唇舌上的伤口如何了？”
也不待他回复，燕栖棠便转了身，两人相对而立，严丝密缝的距离。他像是想一出是一出，总打得云祈鹤措手不及，只得任他摆布。
手上还淋漓流着水，便如此捏上了云祈鹤的下巴，他踮起脚想往去瞧他隐秘的舌，却扑在云祈鹤身上，手堂而皇之地挂在他的肩上。
水盆应他一闹，“哐啷”掉在地上，泼溅得两人身上全然挂了水。
云祈鹤护着他的腰，却耐不住对方非要瞧他舌尖的伤口，只好妥了协，微微张着唇。
良久，燕栖棠倏而一笑。
“云祈鹤，”燕栖棠头一次唤了他的全名，“若我说喜欢你，你当如何？”
眼看这小瞎子露出怔然错愕的神情，燕栖棠又像做了个恶作剧般，他将人往后一推。
燕栖棠所作所为，真说起来其实没什么逻辑，他一向是趁兴所为，攻略任务对象能加快修补魂魄，于是他便攻略。
但是过程如何，他当然是——按自己的性子来。
两人身上多少溅了水，瞧着狼狈又寒碜，他却扯出了一个笑，向那位病弱的瞎子质子提出邀约：
“七夕节，和我一起逃出宫去吧。”
-
喜欢他当如何？
云祈鹤只作不如何。
这新来的鬼魅，像是话本里常说的艳鬼，总想蛊惑他，窃取他的情，最后再食他之肉，饮他之血，吞他之心。
他向来不信爱，父皇说爱他，送他来做质子是迫不得已，要他为大局着想，却在他来燕国为质三年后，又有了心爱的皇子，将他弃在此地。
母妃说爱他，却在兄长与他之间，选了他做这个可怜的、被父母被南国抛弃的孩子。
皇姐说喜欢他，暗线却来报，皇姐早有了更心爱的人，他这个弟弟，早在这十年间被彻底遗忘。
他在燕国举步维艰的每一日每一刻，这些爱他的人，正在奢华的皇宫里，忘却他。
如今燕栖棠说喜欢他。
谎言拙劣得可笑，云祈鹤反倒在厌恶外，生出了几分诡异的好奇。
他如今病弱眼瞎，一个质子身份，这鬼图他什么？
送走燕栖棠后，云祈鹤坐在桌前，凝望着远边飞来的漆鸟。黑色羽毛停在苍白的指尖，他伸手取下鸟脚边的信条。
鸟儿在他桌上蹦跶一圈，又飞去了。
院门又传来一阵响动，是先前那两位宫人。
他将信条掩在潮湿的袖间，等着宫人上前。两位宫人走得战战兢兢，待走到他身前了，又毕恭毕敬地跪下身讨赏。
“殿下。”透着几不可闻的颤抖与惧意。
云祈鹤取出两颗金珠放在二人手中，面上仍是那和煦的笑意。
他眸中漆黑，没什么亮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其中，像是搅入深不见底的墨渊，令人喘不上气。
“做得很好。”
那两人接过金珠，其中一位像是还想说什么，又被另一人压了下去，须臾，才小心翼翼道：“需要婢子去将院里落叶扫去么？”
他单手撑着下巴，身上的衣裳还未更换，潮湿黏腻，十分不适，就像燕栖棠一样，让他感到万分的不舒服。
这份不舒服，像一份畸形的乐趣，折磨着他。
他想杀之而后快，那废物太子燕九瑜便不会来烦他，但又莫名踌躇犹豫着，偌大一个燕宫，叫他有如此不适感的人，仅此一位。
如此会蛊惑人的艳鬼，也仅此一位。
叫他生出好奇之意的，依旧仅此一位。
宫里知道燕栖棠不同的人，发现燕栖棠这个秘密的人，也只有他云祈鹤。
杀了，就没了。
燕栖棠死了，他去哪寻新的乐子？
于是他笑吟吟的，温声问：“燕九瑜如何了？”
被问的宫人跪得头更低了些，“太子殿下昨日夜里忽然毒发，昏迷至今还未醒，太医院众太医如今还跪在东宫里，再多的奴婢也不知了……”
云祈鹤笑意不变：“你们很怕我？”
“没没没没有！”
他也不甚在意，又问道：“过几日七夕，皇帝宴请百官，这事你们知道多少。”
“是、是，”其中一位胆子大些，“那位新科探花郎被陛下下派去江南查案，前不久刚回京述职，陛下爱才，据说是想为探花郎拉一门亲事，所以便定在了七夕节……”
“探花郎啊。”那位探花郎他听说过，年纪轻轻连中五元，原是六元，却因相貌俊秀，皇帝便许了他探花。
“是呀，”那宫人见云祈鹤反应平平，又大了些胆子，止不住八卦的嘴：“听说那位冷宫的殿下，偷偷倾慕着这位探花郎，是故每日浓妆艳抹，只为哪日能见着心上人……”
云祈鹤笑意骤然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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