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蝴蝶夫人
深紫色绸缎包裹的走廊尽头,威尼斯镜面映出埃莉诺颤抖的手指。
巴黎歌剧院后台的煤气灯在镜中晕染出琥珀色光斑,那些曾被米兰斯卡拉歌剧院喝倒彩的回忆,此刻正在和服腰带的金线刺绣里蠕动。
"您血管里流着暴风雨,让巴黎为您震颤吧。"
指挥家马索尔充满欣赏地凝视着,女高音耳边的三色堇,枯枝般的手指残留着指挥棒的震颤。
镜中人忽然鲜活起来,堆云乌鬓间垂落的珍珠,正接着窗外月光。
“呼……”
她感受到柚木地板传来的管风琴预热时的震颤,深呼吸,埃莉诺提着绯红绉绸和服穿过猩红帷幕。
1906年的秋夜在巴黎歌剧院镀金浮雕上凝结成霜,那些被普契尼修改过的乐句正在乐池里苏醒,像一群等待破茧的凤尾蝶。
今天是《蝴蝶夫人》在巴黎的首演。
年轻的女高音只有24岁,神色比同龄未婚女性的天真稚嫩稍显一丝冷硬,透过她灰绿色的眼眸望向帷幕后的观众,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
但她必须成功。
没有第二条路。
第二幕的月光来得猝不及防。
竖琴拨出第一个琶音,埃莉诺感觉锁骨下方的刺青开始发烫——那是去年那次失败的演出后她冲动留下的印记。随着马索尔的指挥棒悬停,整个乐池化作塞纳河倒流的漩涡……
"Un bel dì, vedremo..."(晴朗的一天,我们将看到……)
第一个高音A冲破穹顶时,一楼前排某位淑女的鸵鸟头饰有些微晃动于发间,与记忆中米兰那场倒彩混成迷人的光影,此刻的巴黎在屏息,聆听女高音的杜鹃啼血。
普契尼新增的华彩乐段如刀锋袭来。埃莉诺扯了扯和服襟口,伴随着定音鼓模拟的心跳声,她将最后的气息凝成螺旋上升的High C,音符仿佛能触及彩绘的穹顶的瞬间,那一刻她不在追忆失败的往昔,而是真切地和巧巧桑融合在了一起。
这一切被第五包厢里藏在暗处的一双眼睛看个正着,有某几秒的失神,又那么几个瞬间,这眼睛的主人感觉自己脸孔上残破的疤痕也在随着声波扭曲着,舒展着,晃动着——于是在这诡异的变化里,他收起了轻慢的心思,微微欠了欠身。
第三幕。
黎明如破碎的瓷碗边缘渗着灰烬,那座悬于山崖的木屋正在晨雾中腐朽。纸门在季风侵袭后已形同虚设,每当海风裹挟咸涩穿堂而过,褪色的樱花屏风便会发出幽魂般的呜咽。
那曾是婚礼之夜遮蔽月光的锦绣帷幕,此刻裂痕如蛛网爬满。
包厢里的男人突然想,这屏风理应装饰上东方的蝴蝶与富士山巅。
他凝结的创作思绪,开始如初春之冰层,就此开裂。
他看到伴随着歌声,女高音把嫁衣裹得更紧,端坐露台,袖口金线绣着的似乎是某种小动物,但他眯了眯眼睛,似乎不太清晰,模糊里只能看到只剩几缕丝线在风中飘摇,仿佛垂死者最后的脉搏。
港口的汽笛声撕裂晨雾,也撞进每位听众的耳朵。
埃莉诺凝视着瓶中那截樱花残枝,干枯的枝桠如婴孩蜷曲的骸骨伸向虚空。西洋摇椅的投影在墙上扭曲成绞架,而樱花屏风上斑驳的阴影也投在她雪白的后颈上。
“这里可以增加某种舞台装置”,包厢里的男人没忍住念叨出声,“让血色透过窗,是的,窗子,窗纸,然后……然后我要看到舞台的光晕像融化中的铁……”
与此同时,埃莉诺也在演唱的暂歇里握紧了刀子,那是剧中巧巧桑三年来每个守望黎明的利刃。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感觉压抑中爆发等待泣血落幕的可能也是自己。
但她又不是她,她会在这血珠里重新证明自己。
埃莉诺摸了摸蜷缩在褪色的榻榻米上的孩子,摇篮曲突然转为暴烈的宣叙调。每个高悬的乐音都在梁木间撞出回响,震落积年的尘埃,那些尘埃在光束中翻滚,恍若被惊扰的亡灵跳着破碎的舞。
当她唱到"我们的孩子将奔向港湾"时,指甲深深掐进露台朽木,观众仿佛看到木屑混着并不存在的血珠,一同坠向剧中悬崖下的潮汐。
第五包厢里发出了比刚才更大动静,恍若抵挡不了的惊喜,又夹杂了独属于自己人的那几分嫌弃:“滚出的颤音还不够深……愚蠢的姑娘,你要在咽喉深处里发声!”
话音未落,已觉不妥,这样挑剔一位本已称得上优秀的女士太过失礼。
于是掩饰般的,他把这不该存在的怨气投射到那群替罪羊身上。
他撇嘴往乐池的方向探了探,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喃喃道:“她的声音,这个时候理应配上军舰汽笛,这些人是怎么选入乐团的。”
就在鄙夷的此时此刻,铜管乐队从乐池深处绞杀过来,好像听到了男人的厌恶,努力证明他们的存在也是一种“理所当然”。
巧巧桑的声音骤然坍缩成呜咽的潮水,退向沙砾遍布的声带裂隙。最后那刀刺入的瞬间,女高音以近乎非人的气音掠过两个八度,仿佛蝴蝶振翅时震落的露珠,坠入突然沉寂的、暴风雨后的海面。
短刀就此滑落,发出清越的鸣响。背景中的纸帆在咸风里鼓起,铁皮船缓缓地退居后台,滑向深渊,在坠落的瞬间,五号包厢里似乎顺着海信又给他扬起了一道灵感——“樱花可以绽放了,这一切是鲜血浇灌的,是的,没错,我想看到这个。”他闭了闭眼,恍若真的看到了那悲剧生命滋养的,最后的,凄艳绝伦的幻象。
最后一个音节消逝在虚空的刹那,暴风雨自剧院穹顶倾泻而下。
两千双手掌相击的轰鸣摇撼着镀金穹顶,水晶吊灯在声浪中似乎已然抵挡不了女伶的魅力而摇晃。那些涨红的面孔从猩红天鹅绒座椅里喷涌而出,化作沸腾的熔岩之海,拍击着乐池边缘的木质堤岸。
那一刻,埃莉诺也看到了刀面反光里的自己,很难说清为什么那个时候她似乎失聪,眼睛病态般聚焦的只有刀镜里自己发间的珍珠。那是母亲送给她的礼物,在15岁那年,母亲送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Brava!"的嘶吼一阵阵浪来,埃莉诺保持结束的动作暗想,让那些米兰乐评人就这样沉没于海浪里多好,这是她企盼了一年泣血一年的回报。
伴随着脑中如此血腥遐想的,是她凝固在倾斜舞台中央的动作,内心的波澜壮阔没有在她苍白的脸庞上有丝毫显露。
她似乎仍浸着濒死时的月光。
喝彩声掀起的巨浪推搡着舞台上的屏风,舞台的追光劈开黑暗,将她的嫁衣照得透亮。
埃莉诺的耳朵似乎恢复了听觉,观众席爆发的欢黄金般灌入埃莉诺的耳蜗。
包厢两侧装饰金漆的廊柱在掌声的持续震颤里,倾泻出的飞尘好似希腊神祇的眼泪。
那个男人的手杖将地板叩出了一道极其微小的裂痕,他的声音却湮灭在这人类与艺术共同痉挛的狂欢里。
这狂欢随着谢幕渐渐止息,可就在关口,奇迹般的,他好像还能听见舞台边缘那柄短刀仍在嗡鸣,在暴烈的声浪中持续切割着稀薄的空气,切割着掌声永远无法抵达的、幕布后的寂静深渊。
在这掌声欢欣的浪潮里,他反而成了寂悲中夹杂兴奋的那个。
女高音歌唱家已经退场,她值得一场盛大狂欢,翩跹的裙裾一闪而没入帷幕。
等一下……她的侧脸……
某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那是他石沉大海的思念却得不到的回音。
明明声线不同,但他好像再次听到了一管同样年轻的喉咙站立舞台中央颤抖地唱起“think of me”的咏叹调,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恋慕却惨烈收场的先声。
他好像再次回到,有位少女叫他导师,聆听他的教诲的时光,那是他自诩日渐毁灭凋残生命里难得的一段称得上是“欢乐”与“成长”的岁月。
复杂的心绪,凝成了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包厢里的男人突然觉得,自己的创作之路终于复苏了,复苏在他渐已朽坏的丑陋残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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