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着笼中那个蜷缩的,一半是孩童一半是怪物的存在,仿佛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却又能满足内心最阴暗**的角斗。
他的丑陋,成为了他们平庸生活中最好的调味品;他的痛苦,成为了他们确认自身“正常”与“幸福”的基石。
他们用自己的健全与美貌,来审判他的残缺与畸形,并在这场无须负责的审判中,获得一种廉价的集体道德优越感。
博尔科这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小丑,居然在那个尚可称之为“蒙昧”的时代,参透了后世畸形秀的奥义。
埃里克就坐在这万千目光的凌迟之中。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不去看脚下那些肮脏的投掷物,而是去凝视那些面孔。
他像一个冷酷的解剖学家,将每一张脸,每一个表情,都清晰地分门别类地储存在自己的记忆里。
那张因看到他的脸而露出极度厌恶表情的屠夫的脸;
那张一边划着十字,一边眼中却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神父的脸;
那张躲在父亲身后,用手指着他,对他做着鬼脸的漂亮女孩的脸……
这些面孔,共同构成了他对于“人类”这个物种的最初印象。
还是幼童的他已然发现,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在面对他这个“怪物”时,所展露出的恶意,竟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毫无保留。
小孩子能看透眼里的恶意,但长大后的埃里克却过了多年才领悟,支撑这恶意的,是一种名为“群体”的巨大幻觉。
单个的人,或许会懦弱,会犹豫,但当他们汇聚成一个群体时,便会生出一种可以肆意践踏任何异类的可怕的勇气。
在这日复一日的公开处刑中,这个男孩的心,被淬炼得如同最坚硬的寒铁。
他不再渴望怜悯,不再奢求理解。
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暴烈的力量,在他灵魂的内核处,悄然孕育。
那便是恨。
恨是一种比爱更为强大的力量,从某种程度上来讲。
一种对博尔科的恨,对那些围观者的恨,对这个将他塑造成如此模样的不公的命运的恨,以及……对他自己这张脸的最刻骨的恨。
他开始疯狂地迷恋一切可以遮挡面容的东西。
竭尽他生命中仅有的可能性与机会。
一块破布,一片干枯的树叶,甚至是……一副面具。
他肖想自己也能拥有一块,大篷车马戏团里“同行”魔术师有的面具。
小埃里克在梦里,为设计自己了无数副面具。
有用白骨打磨的,有用月光编织的,有用最纯粹的音乐凝固而成的。
他坚信,只要戴上面具,他就能从“活骷髅”这个被强加的身份中解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
这份恨意与渴望,如同两股互相纠缠的激流,在他小小的身体里冲撞。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他又一次因为白天“表演”时不够“顺从”而被博尔科用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之后,那股被压抑许久的暴戾,终于找到了出口。
当博尔科醉醺醺地走回自己的篷车,将那条还滴着血水的鞭子扔在地上时,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平日里总是沉默蜷缩在笼中的“怪物”,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如同捕食的狼一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笼子的铁锁,早已在无数个深夜里,被男孩用一块磨尖的石子,一点点地磨损、破坏。
那一夜,浓稠的如同墨汁般的血,染红了篷车破旧的地板。
当那个会占卜的吉普赛女人闻声赶来时,只看到那个她平日里又怕又怜的小怪物,正站在博尔科的尸体旁。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皮鞭,而另一只手,则笨拙地、试图将博尔科脸上那副因惊恐而扭曲的表情,拉扯成一个平静的、仿佛睡着了的模样。他只是想让这张脸,也尝尝被“展示”的滋味。
这个名叫伊内兹的吉普赛女人,便是被威尔汉提了一次盐矿里的献祭就让埃里克失了方寸的诱因。
伊内兹像一株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倔强的野蔷薇。
她的皮肤被风沙和烈日染成了健康的蜜色,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厚重的、几乎要垂到眼袋的睫毛下,总是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占卜师的神秘,有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也有一丝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吉普赛女人,深藏于骨血的、与生俱来的悲哀。
她总是穿着原本色彩斑斓却早已洗得泛白的层叠长裙,手腕和脚踝上戴着一串串廉价的叮当作响的铜制饰物。
她的手指纤长,常年被塔罗牌的油墨和草药的汁液染得发黄,那双手,也曾是这黑暗童年中,唯一触碰过埃里克的、带着人类温度的所在。
作为博尔科的妻子,她同样是这个移动王国里的一件财产,一个会用塔罗牌为乡民们占卜,赚取几个铜板的工具,一个在夜晚需要承受丈夫酒后暴力的沉默沙袋。
博尔科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主人。在这个流动的、毫无秩序可言的国度里,她和埃里克一样,是博尔科的财产。
她无法阻止丈夫的暴行,也无力改变埃里克的命运。在这个由男人主宰、由暴力维系的世界里,她的同情与怜悯,是一种危险的、不合时宜的奢侈品。她只能在深夜,在博尔科醉得不省人事之后……
如同偷窃圣物的盗贼,悄悄溜到埃里克的笼子旁,递出她的怜悯。
如同阴沟里的月光一样,在最黑暗最不为人知的时刻,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一丝。
在那些博尔科外出豪饮的深夜,伊内兹会端着一碗漂着几片菜叶的寡淡的肉汤,带着不发霉的面包偷偷送给埃里克。
这些只能是她从自己的晚餐中省下来的。
她打开笼门,将碗放在埃里克面前。
她从不敢过多地触摸他,只是蹲在笼子外,用一种混杂着怜悯恐惧,又带着一丝奇异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吃吧,小怪物。”
她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却是在这个地狱里,埃里克能听到的唯一接近“温柔”的人声。
埃里克对音乐的感知,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如同他与生俱来的畸形一样,是上帝刻在他灵魂里的印记。
在学会说话之前,他就能从风声、雨声、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中,分辨出不同的音高与节奏。
然而,将这些无序的声音,与一种名为“旋律”的情感表达联系起来的,却是伊内兹。
她会在他喝汤的时候,低声哼唱起一些古老的世代相传的罗姆民谣。
那些歌谣,他听不懂歌词,但那些旋律,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某个神秘的房间。他能从那哀伤悠远的曲调中,听到大篷车队永无止境地迁徙,听到篝火熄灭后的孤寂,听到一个民族在颠沛流离中,对家园最深沉的渴望与绝望。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对这群人有了最初的了解。
伊内兹的歌声并不优美,甚至有些跑调,但其中蕴含的最原始的生命力与哀愁,却深深地烙印在了童年埃里克的灵魂深处。
这是他最早的音乐启蒙,不是奢侈地来自音乐厅,而是来自一个被压迫的同样身处底层的女人的破碎的喉咙。
他开始明白,音乐,不仅仅是声音的游戏,它更是一种讲述,一种哭泣,一种活着本身的证明。
然而,这份微弱的温暖,也在博尔科死后,戛然而止。
那一夜,当埃里克用那条沾满旧日血痕的皮鞭,结束了博尔科罪恶的生命后,伊内兹是第一个冲进篷车的人。
她看着丈夫那扭曲的尸体,和站在尸体旁、如同地狱修罗般的男孩,眼中没有惊恐,反而是一种长久压抑后得到解脱的,诡异的平静。
伊内兹没有告发他。
在马戏团其他成员发现之前,她帮他清理了血迹,给了他一块黑面包和身上所有的积蓄。
可怜的,珍贵的,肮脏的,奢侈的,几个铜板。
“快跑,”她指着漆黑的远方,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永远别回头。”
埃里克跑了。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作为展品,而是作为一个逃亡者,奔跑在自由的冰冷的空气中。
然而,他终究还是回了一次头。
在一个月后,他悄悄潜回了马戏团宿营的村庄附近。他只想远远地看一眼,那个唯一给过他热汤的女人。
他看到的,却是她的葬礼。
伊内兹死了。
马戏团的人都说,她是病死的,因为失去了丈夫而悲伤过度。
但埃里克不信。
魔鬼都不会相信。
他藏在树丛后,看到了那些马戏团的男人们,在埋葬了她之后,是如何瓜分她的遗物的。这可怜的女人留下的“遗物”,就那么几件破旧的衣服,还有那副被她磨得光滑的塔罗牌。
这帮人渣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反而是一种瓜分战利品后令人作呕的满足。
一个失去了“主人”的女人,一个失去了“保护者”的吉普赛流浪者,在这片由男人主宰的野蛮的丛林里,她的命运早已注定。
她的死亡,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作为“财产”的价值,从而沦为了可以被肆意欺凌和毁灭的无主的猎物。
博尔科的死,并没有解放她,反而加速了她的毁灭。
她,和埃里克一样,也成了一个“祭品”。
一个被献祭给了群体之恶,献祭给了那永无止境的、弱肉强食的人类丛林的祭品。
一个被献祭给人类那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与恶意。
这份认知,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让他那颗早已因仇恨而扭曲的心,第一次找到了除自我毁灭之外的明确的行动方向。
他不再只是一个逃亡者,而是一个手持镰刀的沉默的复仇之灵。
在他那已超越常人理解范畴的头脑里,一场精密的如同谱写赋格曲般的复仇计划,已然成型。
他利用自己对建筑、机关和声学的惊人天赋,如同一个真正的“魅影”,潜伏在那个马戏团的阴影之中。
在笼中的日日夜夜中的观察终于派上了用场。
埃里克熟悉他们每一个肮脏的秘密,了解他们每一条迁徙的路线。他不再需要皮鞭,他的智慧,其实是比后来所学的旁遮普套索更致命的武器。
第一个死去的,是那个带头瓜分伊内兹遗物的,表演飞刀的男人。
他在一次醉酒后,被发现死在自己的篷车里,死状与他平日里练习的投掷靶心一般无二,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签穿过了他的喉咙,将他钉在横梁上,仿佛一件怪诞的标本。
飞刀者成了刀下亡魂,一具吊着的,荡悠悠的魂儿。
第二个,是那个以虐待动物为乐的驯兽师,他在伊内兹勉强能称得上坟墓的地方放声调笑,炫耀这个吉普赛女人的“美妙”
也是他,在一场暴雨之夜,离奇地被关进了自己豢养黑熊的笼子里,次日人们只找到了一堆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骸骨和一顶他从不离身的沾满血污的皮帽。
笼子的锁完好无损,无人知晓他是如何进去的。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那些曾染指伊内兹之死的人,都以一种与他们自身罪行诡异呼应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欧洲大陆的尘埃里。
没有目击者,没有线索,只有一桩桩被乡野之人归结为“吉普赛人诅咒”的离奇死亡。
埃里克在完成了这最后的孩童式的冷酷正义之后,才彻底告别了他的过去。
这血腥的复仇,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快感,只让他更加确信,自己与这个光明的人类世界,早已隔着一条由尸体和罪孽构成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用别人的死亡,为自己的童年画上了一个残忍的句号。
抑或是问号。
索套扔出去,只有一种停止的可能,那就是它的主人“放下屠刀”。
可埃里克却在今后的岁月里,亲手将另一些无辜的人,变成了他自己艺术、爱情、人生的祭品。
舞台师。
皮昂吉。
他自己。
在萨尔茨堡这片被宗教与盐浸润的土地上,这三张毫无关联的面孔,此刻竟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都是在某一种“神明”——无论是名为“艺术”的神,还是名为“利益”的神,或是名为“偏见”的神的祭坛上,被剥夺了声音与生命的牺牲品。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感与悲凉感,如同山洪暴发,瞬间将他吞没。
他滑倒在地,蜷缩在窗边的水洼里,身体因寒冷与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剧烈地颤抖。
他那张很少落泪的畸形的眼眶里,有滚烫而咸涩的液体,正在不受控制地涌出。
埃里克在哭泣。
为了那个巴黎歌剧院里庸碌的男高音,尖酸刻薄的舞台师,为了那个不知名的盐矿里的吉普赛女孩,也为了那个在吉普赛大篷车里,一边被殴打,一边用偷来的木炭在地上画着五线谱的孤独的孩童埃里克。
天亮时分,第一道钟声从山坡上的圣彼得修道院传来。
咚——
那钟声,庄严,古老,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穿过雨幕,穿过粮食街狭窄的巷弄,传入他潮湿的阁楼。
这声音,不像巴黎圣母院那般恢弘壮丽,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也不像圣厄斯塔什教堂那样精巧华美,如同贵妇的珠链。它更像是一位沉默的、蓄着白须的智者,用一根手指,轻轻叩响了你灵魂的门扉。
埃里克被这钟声惊醒。
他发现自己竟在冰冷的地板上睡着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浑身湿透,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他走到那面布满裂纹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雨水混合着昨夜的泪水,在他溃烂的脸颊上冲刷出一道道肮脏的沟壑。
他厌恶镜中这个脆弱的可悲的自己。
他需要一些东西来麻痹自己,一些尖锐的刺激的东西。
他抓起挂在墙上的黑色斗篷和那副惨白的面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阁楼。
他要去奥古斯汀啤酒馆,他要喝酒,喝最烈的黑啤酒,直到那些该死的亡魂,那些该死的钟声,都从他脑子里滚出去。
然而,当他穿过主教广场时,第二声钟声响起了。
咚——
这声钟鸣,比第一声更沉,更稳。
它仿佛不是从空中传来,而是从脚下那片被无数脚步打磨过的古老的石板地深处传来。
它像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了埃里克匆忙的脚踝。
他就在广场中央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喷泉旁停住了。
泉水从海神同手中高举的海螺里喷涌而出,在阴沉的天空下哗哗作响。
他看着那些背着行囊步履匆匆的朝圣者,正沿着通往圣彼得修道院的山路向上攀登。
这些朝圣者的脸上,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混杂着疲惫与虔诚的神情。
这么纯粹的表情,埃里克自认已多年未曾看到。
埃里克突然不想去喝酒了。
那旋转的虚假的啤酒泡沫,无法填补他此刻心中的空洞。
他需要一些更真实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他转过身,混入了那群朝圣者之中,随着他们开始沿着那条陡峭的由石块铺成的山路,向上攀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过往的罪孽之上。
每一步,都让他那只受过伤的手掌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他不敢抬头,只是低着,让脊背隆起一个苍老的弧度,视角死死地盯着脚下的石阶。
他看到石阶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草。
那紫色,像一张张,拜他所赐送去见上帝或是见撒旦的充血的面孔。
当他终于爬到修道院门口时,已是气喘吁吁。
他那身在巴黎定制的原本剪裁合体的黑色外套,此刻沾满了泥水和不知名的草叶,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常年伏案作曲而略显佝偻,却依然透着一股力量感的脊背轮廓。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却触到了那副冰冷的面具。
面具的边缘,因为他急促的喘息而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有些黏手。
一群刚刚结束劳作的修士,正扛着锄头,说说笑笑地从他身边经过,准备返回修道院。他们大多是本地的农人出身,皮肤黝黑,手上布满了厚茧,身上的黑色长袍也洗得有些发白,但他们的眼神,却像山泉一样清澈。
“安德烈修士,今天下午的圣咏练习,你可别又把‘荣耀归于父’唱成‘荣耀归于你’了!”
一个年轻的、脸上还有些雀斑的修士,开玩笑地捅了捅身旁那个身材高大的同伴。
“去你的,马丁!”被叫作安德烈的修士笑骂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那是在用我的方式,向上帝表达更个人化的敬意!不像你,每次唱到高音都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们的谈笑声,混杂着德语方言的腔调,在古老的庭院里回荡。
这是一种埃里克从未体验过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毫无机心的玩笑。
在巴黎歌剧院,后台的玩笑总是充满了嫉妒。也许还有更多的攀比与恶毒的咒骂。
而在这里,玩笑只是玩笑,是辛苦劳作后,最简单、最纯粹的放松。
这是属于凡人的、朴素的快乐。
他倚在古老的门廊下,看着那些修士们穿着简朴的黑色长袍,安静地穿梭在庭院中,他们的脸上没有巴黎歌剧院后台那些涂着厚厚油彩的虚伪的表情,只有一种被岁月与信仰磨平的近似“无”的宁静。
他听到从修道院深处的小教堂里,传来了一阵合唱声。
那不是他熟悉的充满戏剧冲突与华丽炫技的歌剧咏叹调,也不是他为克里斯汀谱写的那些浸透了爱欲与占有欲的二重唱。
那是格里高利圣咏,是人类最古老最纯粹的祈祷之声。
那声音,没有复杂的和声,没有激昂的顿挫,只有一个个单声部的旋律,像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在古老的石砌空间里缓缓流淌。
它不取悦任何人,不炫耀任何技巧,它只是存在着,向上帝,也向每一个愿意聆听的灵魂,诉说着一些关于生命、死亡与救赎的、最朴素的真理。
埃里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在这纯粹如同天启的圣咏声中,他脑海中那些由《唐璜的胜利》的辉煌、《夜莺》的哀婉,甚至是“假面舞会”的讽刺所构建起来的、华丽的音乐宫殿,正在一片一片地剥落、坍塌。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褪去所有技巧与**之后,音乐的本质,可以如此简单,也如此……慈悲。
它不审判,不恐吓,不占有。它只是接纳。
接纳你的罪,你的痛,你的丑陋,你所有的一切。
他站在这圣咏的河流中,任凭那古老的旋律冲刷着他灵魂中那些肮脏而溃烂的伤口。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运筹帷幄的“魅影”,也不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怪物”。
只是一个饱尝苦痛,历经磨难误入歧路的孩童。
只是一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的魂灵。
他想起自己曾在地下宫殿里对克里斯汀说:“那些愚昧的掌声,不过是对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的廉价施舍。唯有在这里,你才能触摸到艺术的永恒。”
现在想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将自己囚禁在一个名为“绝对艺术”的更为华丽的牢笼之中?
他用自己无与伦比的天赋,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无形的、隔绝于世的地下王国。在那里,他是唯一的君王,也是唯一的囚徒。
他妄图用音乐来隔绝他宁愿称为“前世”的过往,好似通过这种方式可以隔岸观火看待曾经,像看陌生人。
他曾以为,他杀死皮昂吉,是为了献祭给“艺术”这位至高无上的神明。
但此刻,在这纯粹的圣咏声中,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不是献祭,那只是一个被嫉妒与占有欲冲昏了头脑的凡人,犯下的再肮脏不过的罪行。
艺术,从来都不需要用鲜血来浇灌。需要鲜血的,只是他那颗早已因丑陋与孤寂而扭曲的心。
当第三声钟声敲响时,埃里克正跪在小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椅上,混在一群普通的信众之中。
咚——
这一声钟鸣,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晚祷的圣咏已经结束,修士们已经散去。小教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祭坛上那几支在昏暗中摇曳的烛火。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空气,落在前方那尊被烟火熏得发黑的、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上。
他看着那具被钉在木架上伤痕累累的躯体,看着他头上那顶由荆棘编成的冠冕。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自己那张同样伤痕累累的脸,想起了自己那颗同样被俗世的荆棘所刺穿的心。
然而,不同的是,十字架上的那个人,是为了爱与宽恕而承受苦难。而他,埃里克,却是为了恨与占有,而制造了他人的苦难。
一阵管风琴的声音,从教堂的二楼传来。
那琴声,庄严、肃穆,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弹奏者显然不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大师,他的指法有些生涩,节奏也偶有凝滞,但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对上帝的敬畏。
埃里克静静地听着。他分辨出,那是巴赫的《G大调幻想曲》。
他自己也曾无数次弹奏过这首曲子,在他的地下王国里,在那架庞大如怪兽的管风琴上。他能用最快的速度、最复杂的技巧,将这首曲子演绎得如同雷霆万钧,如同天使军团降临。
但此刻,当他听到这质朴充满了虔诚的琴声时,他却觉得,这才是巴赫真正想要表达的——不是向世人炫耀凡人比肩上帝的技艺,而是一个凡人,在上帝面前,最谦卑的、最**的告解。
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向祭坛。
他没有祈祷,也没有忏悔。
他知道,他犯下的罪孽,不是几句祷告就能洗刷的。
上帝如果存在,也绝不会宽恕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怪物。
他只是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那尊十字架。
神,究竟是什么?倘若剥去宗教那层由仪式教义和层层l历史包裹起来的华美外壳,其内核,或许不过是人类精神力量最极致最浓缩的凝结体。
它是一个容器,一个足以承载凡人所有无法言说无法承受的情感——罪孽,期盼,无边的痛苦,以及对宽恕,那份实难成真绝望的渴望。
毕竟“宽恕”的祈求前,是罪人的忏悔。
是罪人之所以称之为罪人的告解。
当一个被自身存在之重压垮的灵魂,去凝视一个精神的图腾时,无论那是东方寺庙里拈花微笑的佛陀,还是西方教堂里这位头戴荆棘遍体鳞伤的圣子。
他所寻求的,并非是向一个外在的神明顶礼膜拜。
他是在寻求一种共鸣,是在人类数千年苦难与希望的沉淀物中,辨认出自己的倒影。
在那一刻,对于埃里克而言,十字架上那具木雕的人形,并非什么三位一体的上帝之子。它是所有被遗弃者的集体呐喊,是所有麻风病人的无声呜咽,是所有生而被囚于牢笼的灵魂的象征。
它,正是埃里克在巴黎歌剧院地下暗河旁,自己用灵魂刻下的那个永恒质问——“Quare me fecisti?”(为何造我?)的最宏大最悲怆的回响。
埃里克走到祭坛旁。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直贴身存放的、那枚克里斯汀最后归还给他的,黑曜石戒指。
他将那枚象征着他所有爱与痛、罪与罚的戒指,轻轻地放在了祭坛的烛台旁。
那冰冷的黑曜石,在摇曳的烛火中,反射出一点幽暗而深邃的光。
他想,他或许永远也无法得到救赎。
他死后,他的灵魂必将坠入比他亲手建造的地下水牢更深的地狱。
但是,或许,他可以为那些被他伤害的亡魂,做点什么。
比如,为那个盐矿里死去的不知名吉普赛女孩,写一首真正的安魂曲。
不是为了炫技,不是为了爱情,也不是为了任何虚妄的艺术追求。
只为一个卑微的被无辜献祭的灵魂,求得一丝安息。
当他转身走出教堂时,夜幕已经降临。
雨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洒满了整个萨尔茨堡。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修道院的屋顶,望向远处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如同巨人脊背般的阿尔卑斯山脉。
他看见一只鹰,在夜空中舒展着翅膀,发出一声清越的唳鸣,然后,向着那片更为高远,更为自由的天空飞去。
他,埃里克,或许永远无法像那只鹰一样,挣脱□□与罪孽的枷锁。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那颗被囚禁的早已腐朽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名为“平静”的东西。
无论是原著还是音乐剧《歌剧魅影》,作家都刻画了埃里克在成为魅影前的悲惨过往。我们无法直接批判这个复杂角色,也是因为他性格的成因是如此的有迹可循,这也是这个角色恒久的魅力。单纯的仇恨造就不了惊才绝艳的人物,同情往往才是爱上某个被创造角色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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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圣咏下的未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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