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走遍黑暗也没有再找到那扇门的背面。
若是他不曾找到那枚打开青铜门的钥匙,他或许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在黑暗中将无尽的生命都蹉跎了;可他现在找到了那枚钥匙,就注定无法再平淡地驻留,些微回忆的痕迹引他追寻。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找,不感到饥饿,也不觉得疲惫。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走过千百年,又或者只是一瞬间,在模糊了时间的黑暗中,连蹉跎生命却一无所获的绝望都感觉不到。
……直到轻快的箫声顺着空气的震颤传入耳朵。
是因为已经太久没听见过声音了吗?听见箫声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甚至可以模拟出空气震颤的轨迹。
他茫然而期待地走过去,伸手抓住那人的手腕时,昏昏沉沉的世界似乎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心情像是一片离枝的落叶,飘啊飘,荡啊荡的,终于轻轻落在了地上。
而在感到她的触摸延伸到手肘时,他又觉得不像是落了地。
因超出理解而放任,放任时又愈发困惑,无措地僵持,不像落了地的轻松,好像是落在了水面,还在继续漂泊。
“怎么啦?”她问。
声音和缓温柔。
但他无端紧张起来,因为他并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找她帮忙,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循着箫声走来,为什么要握住她的手腕。忽然的接触好像是无礼的打扰,应当要停止,却又无法放手,他不能理解自己心中的情绪,持续地茫然,又潜意识地忐忑,心灵深处不认为自己能安然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但就再放纵一下吧?只再一会儿。
没有人容忍他撒娇,没有人告诉他要勇敢说出自己的请求、想法或是任何愿望,幸而他至少懂得再坚持一下,在被斥责打骂之前,握紧不愿放开的手——幸而,这一次,也没有任何斥责,没有任何推搡,没有任何大呼小叫,他被抱住,被安抚,竟然就这样被平静而温柔地接受了。
这让他莫名追忆起某个地方,或许还有某个人……他想不起来在哪里,想不起来哪个人,但依稀感到,那种等待的感觉、被容纳的感觉,那种内心深处冷冷清清又稍生暖意、微微发涩的感觉,并非第一次体验。
同时内心深处划过困惑,像他这样想不起自己名字与过往的人,也能够被他人接受吗?
那种飘落在水面的感觉又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水又会把他带去哪里。
是高原上冰冷浅薄又很快消失在半途的溪水吗?是峡谷中静静流淌的河水吗?是将要毁天灭地的洪水吗?他要去哪里呢?他这片水面上漂浮的落叶,会在半途搁浅吗?然后静静晒干水渍,就像扔掉身上多余的负累一样,再度轻盈而孤独地随风游荡吗?
他好害怕选择,潜意识就不觉得自己有选择的余地,与其接受这种不稳定的情感,不如独自一人,就像往常一样——就像他还未想起的过往,那也一定是孤身一人,他毫无理由地如此相信。
但是他内心的不安很快被后背传来的轻拍打断。
他不由得困惑,不能理解这种动作有什么用意,搜遍了记忆与本能,也无法与他有限认知中的攻击与防御的行为相匹配。
……这个动作持续了好久啊。
一直不停。
像是轻缓而稳定的溪流,带来微薄的安全感;她身上的暖意不断蒸腾,熏得他开始回复体温。
指尖隐隐发热,呼吸也开始有了温度。他不由得想,原来他的呼吸也可以是温热的。
原来他可以不用在无边的黑暗中,持续冰凉。
或许也是因为很久没睡了——他自清醒就一直在行走,已经不知道上一次睡眠是什么时候——他被微薄的暖意熏得昏昏沉沉,有些困倦。
然后猝然惊醒。
这样的一梦一醒,在这失去时间概念的黑暗中,近乎永恒。
他们好像就这样拥抱了很久很久,不经意就拥有了半生刻度的温柔。
他依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仍旧不知道她是什么名字,但这似乎全部都不重要了;在这或许短暂,或许漫长的时间里,他完全信任她、亲近她,甚至明确地感觉到,眷恋她。
所以回抱住她。
所以如初知人情的稚童一般,他笨拙地模仿,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表达自己的善意与亲近。
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
他的动作逐渐熟练,完整地接收到这个动作中爱的内涵后,重复这个动作忽然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在他感到乏味而停止之前,他听见她说:
“想不想睡一会儿?”
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完全没有意识到黑暗中这个动作并不能把信息传达给对方。
他放下手,竟然感到胳膊有些僵硬,垂下的指尖不断发麻。
想到她抬手的时间比自己更长,他问:“要不要休息一下?”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也不在意;或者说,他完全地相信她,没有任何心眼,也相信她有需要时会直接告诉自己,不会藏着掖着。
要问为什么的话,当然是因为他们有如此亲密的关系,有近乎半生的包容,她简直像是他的半身一样,一切都契合得刚刚好。
但这样甜蜜的错觉很轻易地消失了,就在他躺下来,忽然又独自陷入黑暗与冰冷之中时。
他的理智回笼,刻进灵魂的孤独的习惯再度扰乱这种无端的眷恋。他回忆起钥匙,回忆起青铜门,回忆起此处禁地本不应当让任何人进入——找上她的最初,本是为了送她离开吗?他仔细回想,却发现与她的记忆被温热的气息覆盖,像是隔了一面雾蒙蒙的窗户,怎么回忆都只有单调的动作,看不清细节,却建起一隅暖房隔绝了外界的冷风。
他惶恐于离别,又因为注定的离别感到安心,稳定而有序,不再担忧失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语气平平,随口的一句话并不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在两个选择之间不断犹豫和摇摆,言辞中透露着冷淡的回避与委婉的挽留。
“想起来要把我赶出去了?”
“青铜门只能从外面打开。”
我不想你走,我也不想走。哪怕这里黑暗又阴冷,哪怕一无所有,但还是想留在这里,和你一起。
他依然消极地避免着表达诉求,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从她给出的态度中摸索可走的道路。
“你想出去吗?”
“……你是这里面的人吗?”
——当她提到出去时,他因那枚钥匙而苏醒的内心再度鼓动起来。
他总感觉自己不应当在这里;如果说他应当在这里,至少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至少要让他知道,自己是谁。
但他不露声色,在他有限记忆的支撑下,他有限的理智与情感更期待和她在一起。
不想离开,但如果她会离开,他就会先一步离开。
这样潜意识的思考与抉择很耗费精力,让他开始疲倦。
她拉过他的手,捂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的手好冰,像个雪人。”
……说起雪人,莫名回想起漫天的白,扑面的风,落到前面人影头上、肩上不融的雪。
“小孩子要懂得撒娇才行啊。冷不冷,要不要抱?”
……他觉得,就算冷,好像也不是很需要抱。
“还没想睡吗?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嗯……从前有一个人,她轮回转世投错了胎,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成了女鬼……”
……结果自顾自地说起来了。
但不可否认,她说的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她用言语向黑暗中的他展开了一个宽阔无垠、令人向往的未知世界。
他的过去是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他的未来能够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柔和的语调令人心安,他静静地聆听,平淡的心中被注入了一丝活力,复燃的死灰由内而外地散发着热度。他忽然觉得全身暖洋洋的。
……似乎是真的被抱住了。
细微的暖,拂过他的额头与耳鬓,有谁在轻声说话。
“睡吧,做过好梦。”
意识下沉。
视野却变得明亮。
他看到了晴天、街道,看到行人匆匆,看到山河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心中充满自由。
忽然,他的视野闪过一个黑色的背影。
那个背影如此熟悉,让他不安,又让他下意识想要一探究竟。
他匆匆追赶,手搭上那个人的肩膀的那一瞬间……
周围的一切骤然失色。
-
人有时很难意识到,一个人过往的经历会如何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拖入深渊。
通常一个人前20%不到的生活,就已经能够决定他往后80%的人生;他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在很短很短的人生刻度中都已经定型,他人很难干涉了。
如果任何人,能够唯一一次,把他从注定的深渊中挽回,就已经能称之为贵人,但偶尔的贵人,终究没办法拉住一个自甘沉沦的人。
自甘沉沦的成年人,已经很少有人悲悯;唯有自甘沉沦的孩子,才会让人有不断施以援手的**。我想在那一片黑暗中偶遇的孩子,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诚然,从人类的视角看来,他至少也到了青壮年时期,他的人生已经定型,命运已经牢牢地笼罩住了他;但从我的视角看来,他分明拥有漫长的寿命,往前百年不断轮回的悲剧,在他所能抵达的整个生命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点,他的人生还完全没有开始。
悲剧性的是,哪怕他在人间遇到了能够用数十年时间、用一生一次次拯救他的贵人,以人类寿命的刻度,终究无法影响他未来的命运走向。
他在不适配的环境中摸索着独自成长,人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法握在手中的幻影,所以他永远在漂泊。
……这样看来,规则施加在他身上的遗忘未尝不是一种祝福,如果能好好接受,他拥有的就是一段又一段寿与人同的不同的人生。
他没有安睡太久,从他握住我手的力度,我知道他正在不安,但还在抗争着,所以尚未醒来。
我不太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做。
是成全这个世界的规则降临到他身上的命运,引导他接受失忆,不断开始新的人生吗?
是把他与规则的联系切断,让他迎接一个长生种应有的生活,带他重新寻找同类吗?
又或者干脆撇下他不管,任由他在黑暗中蹉跎余生,坐视他的心灵早早死亡呢?
他其实也不算一个长生种。
长生种可不是活得久就是长生种了;长生种天生有适应漫长寿命的宽阔精神域,有能够抵御巨大伤害的身体素质,基因里刻有他们自身漫长的种族记忆,又或者说,是长生种特有的生存智慧。
而他都没有。
他只有远远超过凡人的寿命而已。
就像一朝暴富的穷人很容易发疯,寿命短暂的人类,本就没有驾驭长生的智慧和能力。
从规则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我不必去探查他的记忆,也知道必然是他祖上有人探寻天机——也就是规则——并且成功了,甚至盗取了一部分“特权”,才拥有了长生。
但他整个家族,有几个人真正长生了呢?寿过百年的,恐怕一只手都数得完。
而且他还不得不承受“非法”的长生自带的后遗症。因为真正的规则是不可视、不可说的,即便是神,我也没见过谁能完全凌驾于规则之上的,所以他会不断地失忆;我毫不怀疑这是他所在的整个家族所共有的症状,这是规则自我保护的一种措施。
应当说,这种措施已经相当温和;有的世界规则,对于窥视自己的人可是当场一道天雷——一道死不了就两道。
……话又说回来,规则将他引入这里,本不可能给他好结果的。
眼看他就要从梦魇中苏醒,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世界的规则的眼皮底下,仅仅一场相遇的意外,就把他的整个人生与命运交付到了我的手中。
这未尝不是一种天意吗?
或许规则之上,还另有规则吗?
我漫无边际地思考,等到他醒来,目光穿透黑暗投注到我身上,才轻声问道:
“想要离开这里吗?”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沉默许久,才低声回道:“……想。”
我颇感欣慰。
能够表达诉求与愿望,学会依赖他人,逐渐敞开心扉,是孩子健康成长的起始;虽然我没什么育儿经验,但这个开头我还是做得不错的吗。
以我超过千年的年纪,看他和看襁褓中的婴儿没太大区别;不过他毕竟不是一个婴儿,他已经拥有自己的意志,我可以引导他去接纳更广阔的世界,但不能扭曲他本人的思想。
于是我把两条路摆在了他的面前:
“在做出选择之前,我希望你知道自己的现状。由于某些原因,你隔一段时间就很容易失去记忆,寿命也比一般人长很多;客观来说,你很难融入这个世界。”
“如果你想要放下自己过去的,已经遗忘的回忆,我可以立刻带你离开这里;脱离这个世界,你的失忆症可以不治而愈,你可以立刻拥有一段新的人生。”
“如果你更想追回自己过往的记忆,我也可以带你出去;但留在这个世界,你寻回的记忆也随时会再度失去,最坏的情况,你会不断重复寻找和失去过往的记忆,直到死去。”
说完,我沉默下来,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沉默在黑暗中显得无比漫长,在像这样的无言里,仅仅一个呼吸,就好像要忘却一切问题,忘却一切答案了。
短暂的思考后,他忽然被静默的不安席卷,依靠本能作出选择,语气第一次沾染迫切,脱口而出:“我不想忘记。”
我轻笑出声,伸手掐掐他的面颊:“你好贪心。”
不想忘记,也不愿意轻易离开。
想来这个世界,终究给了他许多温暖的回忆,让他愿意一次次地追逐过去吧。
“给自己取个名字吧。”我说。
他想了一会儿,回答:“张起灵。”
对于这个答案,我是有些失望的。
这个名字中看不出他对未来的任何期待与展望,只能与他的过去有关;连名带姓地脱口而出,又说明这甚至不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名字。
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意味着他过往的全部人生,而现在,又将要束缚他未来至少二十年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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