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据她所知,这一带离得最近的战场便只有北疆。而作为离北疆最近的城镇,霜北城中的男丁也注定被迫充军。
如此算来,基本可以推定他是北疆战场的溃兵,一路向家乡逃亡。
加之少年昏迷中那句呢喃,玉衡愈发笃定这少年应该就是这霜北城中哪家的公子哥,从小娇生惯养,却不幸充军上阵,终究胆量不足,重伤之后又思母心切,便私自脱逃了。
不过这样也好,玉衡暗忖,少年在昏迷中自称霁安,虽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但只要细细查阅城中那些白事榜贴,大抵就有眉目了。
届时,找到他家人,把人原封不动送回去就是,反正都在这霜北城中,左右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只是——
她撩开车帘望向霜北城门,眼底却划过一丝阴翳。
霜北城的上空缭绕着凡人看不到的黑气,其势翻涌,像是积郁了许久的天灾**,如同乌云压阵,直压着整座城喘不过气来。
玉衡沉默片刻,终是合上帘子。
“算了,”她心想,“还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正巧此时马车停在赵府门前,车夫刚欲下车,玉衡便先一步揭帘而出,踩着满地纸灰站稳。
她拎着刚从箱笼里掏出来的拂尘,理了理道袍衣角,神色沉稳,从容颔首道:
“白云观玉衡,是赵府请来的白事道士。”
车夫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她语气一转,接道:
“车中那位,是我同门师弟霁安。途中遇寒风侵体,昏迷不醒,烦请师傅通传赵府,务必立刻请大夫为他诊治。”
说着,她一扬拂尘,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布袋递了过去,眉眼温和,:
“方才情急,想来我与师弟定是吓着师傅了,只是那场暴雪来得突兀,即便我们能未卜先知,也实在难以抵挡。所幸师傅恰巧路过,如此有缘,便送师傅一道平安符,愿师傅平安顺遂。”
车夫被面前这道士的一番软语哄得晕头转向,早将之前的惊惧抛至脑后,接过布袋便晕晕乎乎地进府叫人去了。
就这样,玉衡带着她的“师弟”霁安,正大光明地入了赵府。
-
等了片刻,小厮还没出来,倒是玉衡周围逐渐围了些人上上下下打量起玉衡来。见状,玉衡索性端起架子,负手立于门前,佯装神秘地仰头欣赏赵府高悬的府匾。
看着看着,玉衡也是入了神。
紫檀木质的牌匾上已有斑驳的划痕昭示着其上岁月,即便如今牌匾四角缀满了白花,雪白的巾幔宛如老妪垂泪,但那鎏金的“赵府”二字,龙飞凤舞,笔力极正,依旧能让人从中窥见其往日的气势。
玉衡看着满目的素缟,一时间竟微微有些恍惚。
“这边请。”
仆从恭敬的声音拉回玉衡的思绪。
只见一年长仆人带着几名青年从偏门出来,躬身引路。
年轻的下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少年从马车上抬下,放入备好的担架上。
少年依旧昏睡着,面色苍白无血色,像是一株即将凋零的花。
玉衡略微皱眉,直觉少年的情况是不能再耽搁了。
年长仆人注意到玉衡的视线,轻声说:“道长勿忧,大夫已在住处候着了。”
玉衡心下一松,加快了脚步跟上他。
玉衡边走边打量四周,根据府中陈设,不难看出其昔日辉煌的景象,只是现如今所过之处尽是萧索,寥寥白衣下人,几棵枯槐歪七扭八地立在地上,纸幡缠枝,枯枝婆娑,寒风过处如哀声呜咽,如歌如泣。
四下寂静,只听得见几人脚步在青砖上的回响。
前方逐渐露出一道飞檐,玉衡跟着老仆人的脚步,只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幢威严的祠堂,屋脊高挑,朱红色的大门之上悬着一块乌金木匾,上书二字:赵氏。
原来是赵家的宗祠。
玉衡仰头看着正牢牢包裹住赵府祠堂的清气,不禁暗自咂舌。
世家大族,满门忠勇,不过如此。
只有世代心正团结的家族,才会形成如此纯正的清气以庇护族中后人。
玉衡在心中感慨一番,抬脚欲走,眼前就慢悠悠的飘过一缕阴晦之气,徐徐升入那厚重的清气中,瞬间消散。
玉衡瞳仁一缩,瞬间低头看去,只见一直纠缠在少年印堂的黑气,竟然一缕一缕地正在被包裹着祠堂的清气牵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想来不过一刻钟便会尽数消除了。
玉衡震惊。
这赵氏宗祠的清气为什么会护他?!
她神色变换,再看那祠堂时,神情又恢复了淡然。
玉衡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府上有几位公子啊?”
“仅赵平将军一位嫡出公子。”
“那庶出呢?“
老仆人有些迟疑,”还有两位庶出公子,只不过不是我们老爷所出。“
玉衡假装没听懂老仆人点到即止的信号,依旧不依不饶的问:”那是什么意思?“
“……赵家二房三房各有一公子,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老仆人喘了一口气,又开口道:”道长,再往前便是……”
“那另外两位公子呢?”玉衡打断了他。
老仆人皱眉,却还是恭敬道:”另外两位公子尚在京中。“
玉衡想了想,还是接着问:”都还活着吗?“
“……是。二公子是长公主的驸马,三公子刚入锦衣卫。道长是刚下山?”
玉衡颔首。
老仆人松了口气,刚加快脚步,又听见这道士问:
“赵平将军已经在里面了吗?”
老仆人一愣,还是耐心答道:“是,牌位棺椁皆在主厅。”
“失礼了。”玉衡慢慢转头盯住面色逐渐警惕的老仆从,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少年那逐渐平稳下来的眉心,肃容道:“我们白云观中有规矩,我等遇烈士宗祠,必须入殿参拜,不然将被神明降罪。”
老仆人神色一凛,也随着玉衡的话肃容道:“是奴才失礼了,那道长请随我来。”
玉衡拱手,随他推门入内。
只见堂屋正中置一白棺,白棺前摆着一香案,案上立一金片,两旁各点着一支红烛,案后则是陈列着赵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层台,帷幕高垂,白纱半掩,无数红烛成对,烛光闪烁,香烟缭绕。
玉衡一脚堪堪迈过门槛,刚看清屋内陈设,头上就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家族宗祠,清气充沛,理所当然会庇护所有赵家血脉,尤其是嫡系。也就是说这灵堂正中的赵氏嫡子赵平的棺椁所在,应当是整个祠堂内清气最浓之处,可此刻那清气甚至萦绕在少年身侧,也不曾靠近他们的嫡不知道几任孙子的棺椁半分。
棺中,当真葬着赵平?
还是说这是一口空棺?
她不动声色地朝老仆从看了一眼,见对方低眉顺眼、神色恭敬,便慢慢朝香案走近。
玉衡抬眼望向画像。
画中人剑眉星目,唇角带笑,英姿勃发,身着一身紫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一如玉衡在灵车上所见。可此刻的玉衡看着画上之人的笑脸,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
她袖中手指轻轻捻动,低声念出一串清音咒诀。掩在宽大道袍中的右手掐诀,微抬于心口,拇指轻点印堂,口中默念三遍:
“天清地灵,神目开明,三田归一,灵目通幽。”
继而左手中指自袖中取黄符一枚,贴于左目,闭眼片刻再睁。
这是道教中“开灵目”之一法,需静心凝神,以识观三田(上田泥丸宫、中田绛宫、下田丹田),以聚神通气,再唤天门之窍,合于通灵观象。
瞬息间,香案上空氤氲气流骤然变得明晰。
一个虚淡的身影缓缓浮现在香烟之中,衣袍飘飖,立于烛火之上。只是这人眉目寻常,脸庞清瘦无神,跟画像上的少年可谓是两模两样。
玉衡本还在凝神观望,岂料那鬼魂见玉衡开了天眼,双眼中瞬间迸发出精光,上下两嘴皮子一碰就是喊:
“道长,我——”
玉衡冷不防被吓一跳,登时猛地抬手一扯,将符纸“啪”地一声狠狠盖到香案上。
哎呦我去。
看着瞬间消散在香烟里的魂魄,玉衡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膛,还好揭得快,什么也没听到。
身后仆从早被她这番操作吓得脸白如纸,纵然他们没有通灵的能力,却也能听到方才骤然响起的沙沙声:“道长……刚才是什么声音?”
玉衡轻咳一声,语气从容:“你听错了。”
她扬手虚虚一挥,像是在挥散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也像是想把刚才的画面赶出脑海。
看来在这乱世中,往后若非必要,还是不要再开天眼了。
还不等仆从张嘴说什么,就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唤:
“……玉衡道长?”
那声音低哑,涩如刀刃,像是来自沙漠中许久未曾喝水的旅人。
玉衡猛然回头,只见本该昏迷不醒的少年正缓缓睁开眼,目光尚有迷惘,但眉心那团死死缠绕的黑气已然散尽。
她心头一跳,随即大喜,立刻吩咐仆从:“快,把他送回房中好生照看。”
说罢,迫不及待的掠出祠堂门槛。
“还愣着干什么,带路啊!”
-
祠堂帷幕后,白纱轻轻飘动。
一道身影缓缓自阴影中走出,在画像前站定。
只见她身披素缟长裙,黑发如瀑,仅以一根白绫松松束住。白绫绕过鬓角,被微风带起拂过女子面颊。
她逆光站着,让人看不清其神色。
阳光透过半开的宗祠大门,穿过无数细小的粉尘,照出女子侧脸。
朱唇琼鼻,眉尾挑飞。
阳光在她的眼睛里跳舞,却愈发衬出其眼中冰霜,犹如永不融化的终年积雪。
“我怎么不知道……赵府请过白事道士?”
女子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讥笑:
“什么时候,多了这位‘玉衡道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