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清晨。
江无眠神医妙手,短短一夜,我已没什么大碍。不过,我拿起床头放着印着六瓣花的密信,阁楼的人也已找上门来。
京郊二十里外,废弃的藏经阁是阁楼的据点之一。
才推开大门,我就闻到空气中凝结着刺鼻的血腥味,阁楼内部被一种奇怪压抑的氛围笼罩着。大厅众人一看见我,瞬间瞪大双眼,惊恐地僵在原地。
一滴血砸到眼角,抬起头,我才看见藏经阁悬空吊着数十具尸体,伤痕见骨,鲜血淋漓。如此恶心的杀人方式一看就知道出自笑面虎之手,不过奇怪的是,尸体面目尽毁,象征身份的面具竟被打碎又重新拼好挂在腰间,我有些诧异。
在阁楼,所有人都头戴面具,互称代号,绝不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与面目,众人皆藏于一张张面具之后,各有秘密。我以无面为面,所以才有无面弯刀之名。
阁楼杀手不多,四散于各地,会出现在据点的多是情报线上的人。我想起昨夜江无眠的话,明白了头顶上这些人的死因,他们是阁楼的内鬼。
连笑面虎都掺和了进来,看来阁楼出的事没有江无眠昨日云淡风轻说的那么简单,不过,我擦干眼角的血,这些都与我无关。
穿过尸海,我径直朝楼上走去。
阁楼有四大杀手,六瓣花鸠、无面弯刀刀锋、千毒圣手岚以及笑面虎鬼屠。我与其他三人都交过手,唯独鸠的武功不知深浅,阁楼第一杀手之名当之无愧,自然也就成了我们三人的上级。
话虽如此,但我们四人关系一般,各自为营,除了必要从不见面,任务也多以飞鸽传信告知。但阁楼毕竟是阁楼,手眼通天,距我失手不过短短一夜,他们就已找上门来。
我推门而入,鸠已在房间等候多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阁楼的规矩,任务失手就是死路一条。不过,这规矩在四大杀手间并不管用。
若拼死一搏,我未尝不能从鸠手底下逃出生天,阁楼不会做赔本的生意,我们对此都心知肚明,所以我才会来这里,和鸠见面。
从笑面虎过去的经验来看,这次失手大概得用几个免费的人头来抵,我深呼一口气,已做好被狠狠敲诈一笔的准备。
鸠没有寒暄,看见我就开门见山,直入正题,“人不用杀了,沧溟要他身上的情报”
我猛地抬起头,冷汗瞬间浸透后衫,“你说什么?”
事情已完全超出我的预料,不是因为鸠的话,而是因为他提到一个人,沧溟。
沧溟是阁楼最大的头儿,但除了在阁楼待得久的几个老人外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从不露面,更极少有消息传出,距我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过去了近十年。
此人神龙不见首尾,平时阁楼的所有事全权交给江无眠和鸠处理,一旦出面,必定伴随着血雨腥风,我虽游离于阁楼各方势力之外,却也见识过十年前沧溟制造出来的那场空前绝后的大洗劫。
自那以后,阁楼上下彻底洗牌,江无眠和鸠才得以上位。
此人背景神秘,手段狠厉,一看就另有身份。更糟的是,他这次出现盯上的人竟是沈确。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然而下一秒鸠抱着胸缓缓开口:“不过,这事儿要你来办”
“难道要我‘将功赎罪’吗?”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鸠,“可我只会杀人”
鸠不在意我的质问,语气平淡如水,“看见大厅的尸体了么?”
面目全非的尸体高悬于顶,我连头也没抬,“这也算威胁?”
鸠面无表情:“最近,阁楼内外一齐遭遇多方袭击,情报线被拔,杀手被杀,我们折损了大半人手,后来沧溟调查到阁楼里出了内鬼,有人偷偷把阁楼的情报卖给了暗枢。”
“暗枢?”我皱起眉头,终于捋清了这团乱线。
三年前,暗枢横空出世,没来头,更不闻名。原本众人都只当他是个无关紧要的小组织,然而两个月后,江湖上的各路情报线被暗枢一一拔除;半年后,暗枢在江湖铺下的暗网仅次阁楼。后来阁楼才查到,暗枢背靠朝廷,是皇帝的鹰犬,它野心昭昭,早想在江湖铺设线网,将一甘势力收归朝廷。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沈确有什么关系?”
鸠抬头看了我一眼,顿了顿才继续说,“沧溟怀疑,沈确是暗枢的人”
“不可能”我回忆起昨夜遇见沈确的场景,快速否认,“如果他是暗枢的人,我不可能活着回来”
“这件事必须你来做”,鸠的态度斩钉截铁,“他已经不相信情报线的人了,你必须要将功赎罪”
“是吗?”
我冷嗤一声,阁楼内部明争暗斗一向不少,可我避而远之,从不掺和其中,因为我进入阁楼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标,复仇。
拒绝的话来没开口,鸠先转过身,他鹰一般冷硬凌厉的眼睛仿佛一下就看穿了我,声音幽深低沉,“你只有一次失手的机会,别忘了你是为什么留在这”
鸠指尖微动,下一秒,高悬于顶的尸体人首分离,模糊不清的脑袋在地面砸出血坑,楼下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我盯着碎裂的尸体,又想起烈火中阿爷和父亲吊着脖子苦苦挣扎的身躯,如果能回到过去,我要给他们痛快的死亡。
转过头,我的红刃已抵上鸠的脖颈。
颤抖的手臂青筋暴起,我的眼中闪烁着无法控制的杀意,我再明白不过,这才是阁楼对我的威胁。
“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拿起弯刀,站在这里。”
那是我的血海深仇。
“下一次,我会先抓住他的心脏,再割断喉咙”
鸠比墨色更深的目光里反射出我近乎狰狞的脸孔,他面无表情地抓住刀背,将红刃从脖颈缓缓挪开,不在意掌中鲜血,冷淡地说:“没有下一次”
我有了新身份,江北周家的二公子,周朗。
近两年,世家在朝廷一手遮天,皇帝为笼络地方势力,开设学堂,意在提拔地方学子。
江北周朗本应应召上京入学,却在出发半日后与心上人偷偷私奔。阁楼的眼线遍布全国,于是周家的二公子变成了我。
我没有舞文弄墨的本事,好在周朗是江北有名的痴情种窝囊废,我只需装个纨绔就能蒙混过关。
无名药铺里,我摘下面具,换下经年穿着的黑色飞袍,穿上了世家公子才能买得起的绸缎大衣。
江无眠替我理了理衣角,歪过脑袋看,“没想到你好好打扮打扮倒也还人模人样?”
“是吗?”我难得直视镜中的自己,因为常年昼伏夜出,面具下的脸孔揭开后竟有种瘆人的白,与年少时常年跑在烈日下晒出的小麦色皮肤全然不同。我回想起过去在小河边水光下反射的稚嫩脸孔,一时惊觉竟已与今日判若两人,如果沈确看见这张脸,他还会认识我吗?
“说回正题”江无眠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扭过脸,开始拿腔拿调,“你知道我们干情报和杀人有什么不一样?”
换身份后,江无眠成了我的直属上级,我不得不俯首听他指挥。
“什么不一样?”
“送你一字箴言——演。”
江无眠神色正经,一副老气横秋的学究做派,“要知道,什么身份做什么事。你现在不是杀手,而是上京的纨绔,行事要符合人设,不能再和之前一样,抓着弯刀就砍,像条不要命的疯狗”
“滚蛋”我收起刀,朝江无眠翻了个白眼。
江无眠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我认真的,杀人你在行,但这是你第一次卧底,面对的还是一群牛鬼蛇神,无论是阁楼的内鬼、暗枢的人还是那群世家公子都没一个善茬,连我都觉得棘手,更何况是你”
我不耐烦地揉了揉脑袋,“我对这破差事一无所知,为什么还非要我去做”
“不”江无眠摇摇头,“你越是一无所知,对你反而更好”
“什么意思?”
“暗枢和阁楼内鬼勾搭在了一起,已经把阁楼的情报出卖得七七八八,沧溟不敢再用情报线上的人,但阁楼杀手人数少,各自为营,很少露面,就连情报线上的人也不一定能认出你们的身份,这是最好的掩护。”
我不明白,“那为什么是我?”
江无眠眯着眼睛,朝我幽幽的笑,“这不是显而易见?那群从江湖招揽来的废物杀手进入阁楼总是不到半年就消失的消失,丧命的丧命,最后阁楼只有四大杀手的恶名在外,没有其他更好的人手可用。不过你们四个里,鸠的心眼太多,笑面虎张扬愚蠢,岚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有你露面最少,从不失手,他对你很放心”
我不安地侧过头,没有开口。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沈确才是我最大的变数。
江无眠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犹豫,他紧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沧溟很看好你。”
“而且这件事对你来说其实有利无弊”江无眠凑过头小声低语,“别忘了,当年你家的灭门案和朝廷世家的变动息息相关,你之前一直游走在世家之外,无法靠近那些漩涡中心,若这一次你借着身份成功卧底,说不定能从世家各色人马中找到当年灭门真凶的线索”
我捏着弯刀的手心一紧,江无眠的话正切中我心中犹豫,有阁楼在后,我能顺理成章改头换面去调查当年的事,这是个好机会。
可是,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直到热蜡烫过掌心,我猛地惊醒,江无眠站在窗边,天竟已经黑了。
“醒了”
“嗯”
江无眠背着身,吹灭面前铜盆里的火,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低哑,神色在黑暗中暧昧不清。
“你第一次在暗线行事,别忘了我今天说的话。真要出了事,我可赶不回来救你。”
昏睡半日,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愣了半刻才读懂他话中深意,“你不留在这安排行动?”
“嗯,之后所有事全部由你做主,必要时我会再联系你”江无眠没有回头,简单地答。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骤变的情绪,可我没有多问。
“你什么时候走?”我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
野风卷起残灰,江无眠的视线飘向窗外。
“现在”我看见他吹灭烛火,回过头,对我决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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