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五百一十二年,南阙酆都鬼城。
在这块月夜占据半年之久的地方,当极夜准时到来,只有永不熄灭的玄珠挂在天上做太阳,按照星轨上升又落下,等玄日隐没天际,地上的星星便争相登场——百花极乐坊便是其中最璀璨夺目的那颗主星。
人活着的时候见缝插针寻欢作乐,死了变成鬼也会想尽办法醉生梦死。
柴心一直都不喜欢这种烟雾缭绕又声色俱全的地方,她一路从门口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跑,有认识的人和她打招呼都没理,穿过亮如白昼的厢房与喧嚣人群,一鼓作气上了五楼,站在最角落的厢房门口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才缓缓敲门,三短一长,这是两个人从小定下的暗号。
这次她没等里面应声就推开门闯了进去,只见屏风后有伶人弹着缠绵悱恻的琵琶曲,而她找的人正坐没坐相地一脚踩在凳子上嗑瓜子,一手拿着不知名书卷看得津津有味,听到声音后朝她递过来一个惊讶意外的眼神,似乎没想到她竟然会过来。
黎观融一抬手,那伶人便柔若无骨地抱着琵琶从门口飘走了,她坐直给柴心倒了杯芬芳满溢的茶水隔着桌子递过去,略带调侃地笑着问道:“我昨天问你要不要过来玩,你不是说那种乌烟瘴气的烟花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吗?怎么着,这是今天又改主意了?”
柴心见这位大小姐还有闲情逸致喝茶听曲找个闲,全然不知焚夜神都那边已经派人将她带回的消息,她没接茶水,心急如焚地说道:“快别喝茶了少主,主上说要将你嫁给万清明宫的仙君,已经让人来抓你了!”
黎观融倏地握紧了手中茶杯,脸上的笑缓缓消失不见,“你说什么?”
突如其来的几句话把她砸蒙了一瞬,自己只是一夜未归,这终身大事怎么就被不声不响的安排了出去,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从未和她商量过,甚至连个口风都没有过。就算是家里随随便便送出只小猫小狗也得问问她的情愿不情愿,反而送她送的这么轻而易举,这算怎么个事?
没等柴心再重复一遍,向来胸无大志,只想混吃等死的黎少主当机立断,“不行,我得跑,我才不要嫁到那种门族戒律八万条的地方!”
黎观融刚想跑,门外就传来了吴侬软语似的招呼声,“哎呦,这不是卫少主吗?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我们这里可干净着呢。”
卫明乌长相带着股散不去的书卷气,儒雅温润的气质与这纸醉金迷的地方格格不入,身侧的坊主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是怕他一声令下查抄了这存在千百年供人穷奢极欲的地方,他有些无奈地说:“我是来寻人的,你们鬼都的事情自有城主来管,越俎代庖于你我都不成规矩。”
黎观融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她亲哥来了,卫明乌执掌焚夜神都赏罚司,整个南阙没有他不敢出手罚的人,端的是铁面无私,赏罚分明,如若被抓住了,那必定跑不了了。
柴心当然也清楚,瞬间着急地在厢房里上蹿下跳,恨不得凭空扒出来条缝隙让她钻进去躲一躲,开了窗户朝五楼下仔细辨认着鼎沸人群里没有黑衣侍卫,一扭头想让黎观融快从这里往下跳。
只见黎观融镇定自若地从怀里掏出片眉心一点红的小纸人,随手一扔,蓝色火焰将小纸人烧成黑灰落地的一瞬间凭空出现另一个“黎观融”站在地上与本尊面面相觑,近在咫尺的柴心第一次见她当面施展,一时间目瞪口呆在原地,视线转来转去竟然有些分不清哪个是纸人哪个是本尊。
这种纸人上面都附着施术人的一丝血,能够完美复刻施术人的行为举止,之前黎观融不止一次用过,从未被识破过,她对自己供以脱身的小法术还是有点自信的。
与此同时,门猛地被打开,柴心猛地扭过头去看到了门口的卫明乌,以及身后十几名带着刀剑的神都侍卫,阵势浩大到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镇定向卫明乌行礼,“见过卫少主。”
卫明乌扫了一圈厢房,没发现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人。反观“黎观融”嬉皮笑脸地坐在椅子上,一点都不犯怵,“你怎么来了?还带来这么多人。”
卫明乌并未回答,只一抬手,身后的侍卫便鱼贯而入将里面的“黎观融”连带着柴心一起带走,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百花极乐坊。
而从五楼窗口一跃而下的黎观融在极乐坊里换了身形容貌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往酆都鬼城外跑,她的易容术练得炉火纯青,跑得也谨慎小心,一路上换了四五张不同的面孔。
她是绝不可能在南阙境内隐姓埋名的躲着,于是顺着青云路畅通无阻地跑到了人间,久闻人间十丈软红尘能让神仙都流连忘返,甘愿放弃神位官职都要在此乐不思蜀,她看人间的情爱话本看多了也不免对此好奇起来,找着最喧嚣热闹的地方一头扎了进去。
睢央叙州的锁云村临近北海,此时正是孟夏四月初,晚上微凉的海风卷起一股独特的腥味扑上岸边,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五步一篝火里。
黎观融早就听说了此地今晚要行祭祀海神的仪式,白日里便从梨水城赶到了这地方,此时神龛还未请出来,小簇小簇的篝火丛从村落正中用木头堆砌起来的三足鼎蔓延到海边,她到的时候刚好看到有几位男人举着火把一起奋力扔进了鼎内,一刹那烈火冲天焚烧着三足鼎,伴随着下面村民们的欢呼雀跃,火光映照着每个人喜眉笑眼的脸庞。
旁边有几个六七岁的孩童飞快地从黎观融身侧跑过,稍大一点的女孩跑过头又跑回来看着黎观融,被海风常年吹着的脸有些泛红粗糙,但那双眼澄澈见底,她的胳膊上挎着个小竹篮,看不到里面放着什么,主动问道:“姐姐,我以前没见过你呢,你是来受海神祝福的吗?”
黎观融穿着身明亮的桔黄与桔红间色的衣裙,因为叙州首饰大多都是珍珠贝母做的,她也入乡随俗的买了条网状的珍珠腰链圈在腰上,但其实在这里土生土长的都没人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因此她这十几日受到了不少注目而视,也招来了不少招摇撞骗,偷鸡摸狗的小毛猴,但她就是不想换。
她迟疑一瞬后微微弯腰与小女孩平视,笑眯眯地回道:“是啊,我也想来求一个平安喜乐。”
小女孩的眼睛里清晰倒映着黎观融的脸庞,她从自己的小竹篮里拿出来条用两根极细的麻绳穿着几个小贝壳,小珍珠的手串递给她,稚嫩的声音分明在学大人的语气,老神在在地说:“古川神会护佑每一个诚心的人,这个送给你,算是你第一次来锁云村的礼物。”
“谢谢你,等一下。”黎观融大大方方地接过,当着她的面就戴到了左手腕上,从腰间的布包里拿出一包用纸包的糖块送给她,小女孩也没推辞,珍惜地抱着那包糖跑走,呼朋引伴过来一起分着吃。
黎观融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被海风送过来隐隐约约,七嘴八舌地说着“谢谢姐姐”。
她光看着也不由自主地露出柔软的笑容,只眨眼间那群孩童就像群叽叽喳喳的小鸟飞过来簇拥着她往三足鼎的方向跑,被熊熊烈火裹着的三足鼎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圈人,不分你我牵着手在这赤色火色中随性肆意地载歌载舞,无论美丑好听与否,只为这一刻。
黑色的天空上繁星点点注视着欢声笑语的人间,短暂的时间里黎观融已经和这群孩童玩到了一起,在沙滩上玩老鹰抓小鸡,老鹰当然是黎观融。
在她第五次装作抓不到小鸡而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装哭,小孩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着她。
面对黎观融还有些拘谨的小男孩在稍微外层的地方问小女孩,“小风姐姐,你有没有听到声音啊?就像有人在吹埙一样。”
小风——也就是刚刚送出去手串的小女孩,她笑了笑说道:“今日咱们这里来的人不少,有人兴致到了吹个埙很正常的。”
黎观融也侧耳细听片刻,什么都没听到,正要开口的时候,一串铃声细细碎碎的响起,声音并不大,但喧嚣人群瞬间沉寂了下来齐齐五体投地地跪在地上。
“是游神赐福,快跪下。”小风扯了扯黎观融的衣服和她一起跪下,黎观融听到饱经沧桑的声音穿过澎湃的海潮声和距离,依旧清晰地响在耳边,像是在唱,也像是在念,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被拉长尾音,铃铛声恰好紧随其后。
“光明盛昌,伏望天神,古川降福,护佑一方——”
黎观融对这古川神其实没什么敬畏之心,她自己也算是天生地养的一个小神仙,人间供奉的这些大多都是没听说过名号的野路子神仙,她没见过自然百无禁忌。
铃声与祭文穿过所有人跪拜的方向朝着海边飘去,黎观融借机悄悄抬头朝着那边看过去,八个身强体健的男人抬着座恢弘大气的白色神座,盘腿而坐的神像好似蒙着层陈旧的雾色看不真切,神像前面同样坐着的天师花花绿绿的穿了一身十分惹眼,脸被面目狰狞的木头面具覆盖,一手执铃,一手托着像是条盘卧的蛇。
她对这个天师不感兴趣,又对神像大失所望,不禁心想:也就这样嘛,平平无奇的一个泥人而已。
黎观融准备低下头等游神结束就离开锁云村寻别的好玩的去,然而就是这刹那间感觉到头顶突然冒出针尖悬在眉心将落未落似的被威胁到的感觉,猛地抬起头扫向周围一个个的头顶与拱起来的脊背,最后一无所获。
她突然有些不确定是自己疑神疑鬼,还是她爹真的派人千里迢迢过来抓她了。
那座好似累累白骨堆成的神座被抬着逐渐走进海水里,海水波荡掀起白浪又散在腿边,他们仍然在往海里面走,直到走到半个身子都被海水淹没才转过身来面对众人放下神座。
黎观融的目光与天师隔着遥远的距离,越过众人如山峦接连起伏的脊梁就这样不期而遇的碰到一起,她为避免出什么意外迅速低了头。
她感觉到那道视线在后颈如有实质地盯了许久才离开,天师苍老的声音冷冷响起,“赐福百万,神驾归位,千百祭品,送。”
话音刚落,所有人像得到了什么指令,都跪坐了起来,双手合十在胸前无比虔诚地低垂着眉眼。
黎观融混在人堆里装模作样,掀起眼皮一看,所谓的祭品其实是两大竹筐活蹦乱跳的海鱼尽数归海,那八名抬轿的男人和神座上站起来的天师一起抽出匕首割破左掌心,鲜血滴入翻涌的海水中。
天师转身抬手,一道血被抹到了神像的眉心,宛如一只要睁不睁的天眼,有一瞬黎观融竟然能觉得那神像的双眼像是被灌注了生气,愤怒地注视着天师。
与此同时,不透光亮的黑云仿佛闻到了不详的气息,迅速沉甸甸地聚集在头顶遮住了满天繁星,腥臭的风浪掀起,将全部的小簇篝火猛地吹灭,火星混着木头余烬被一同扬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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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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