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男人的咬字和语气充斥着不疾不徐的缓慢,短短的几个字里每个都包裹了层厚厚的缱绻温柔,就像是温度适宜的水流潺潺流过,让人浑身上下都妥妥帖帖的,黎观融受梦中人的影响心跳快速地跳了几拍,胸腔内都是饱胀的甜蜜,惹得她不适应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活像是犯了什么心病,这对她来说是无比陌生的感受。

被称作玉娘的女人惊喜万分,一直在心头上悬着的期待结结实实的落了下来,同样情真意切地喊道:“竹郎,我还以为今日不会见到你了。”

两个人的双手好像两颗小树的稠密枝叶揉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紧紧交握,竹郎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应当是感觉到了玉娘心底的忐忑,故意逗弄似的捏了几下玉娘的手,“怎么会,我与你定好了每月十五在这里见面,是绝对不会失约于你的。”

二人本来就心意相通,起码玉娘是这样觉得的,吃了这么一颗结结实实的定心丸,那点忐忑顿时荡然无存,心底却又冒出了几分浓重的愧疚,她的视线在竹郎模糊不清的脸庞上徘徊不定,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抱歉,上一次我没来得及给你传信就爽约了。……还有,我父亲已经发现我偷偷跑出来的事情了,这一次是我的侍女帮我打掩护才能出来见你的。”

黎观融在他们见不到的地方意外地一挑眉,嚯,竟然是私下见面的一对有情人。

竹郎应当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无言地更加握紧了玉娘的手,黎观融都感受到了在这两双手下是怎样难舍难分的情意,此时更多的是其中的酸楚难忍和五味杂陈汇成了无边无际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二人,玉娘的视线有些模糊,眼眶泛酸,不敢再抬眼看竹郎,两个人相顾无言在树下就这样握着手站了很久,好似两座遥遥相望的石山,任凭海枯石烂都不会挪动一下。

良久,竹郎郑重其事地许诺道:“无论如何我都非你不可,除非我死了。”

“我相信你,你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玉娘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顿了顿,又将心底藏着的想法说了出来,“要不然,今日我们就私奔吧,再也不回来了。”

有些话之所以拖到行至末路时才说出口是因为在此之前并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亦或者是有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阻碍在前无法跨过去,玉娘在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摇了摇头,她自己都在否认私奔这件不可能的事情。

全程都是局外人的黎观融是个从小到大都是反骨一身的人,越不让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她一直都相信路是自己走的,无论这条路是荆棘满途还是光明大道都要去选择,自己当下想要选择哪一条就义无反顾地选择哪一条,而不是在这里瞻前顾后。

黎观融撇了撇嘴角,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还能将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的人,偏偏竹郎也好像没听到一样默不作声。

下一刻,黎观融的眼前快速掠过一长串细细碎碎的场景,很像玉娘这一生的经历缩成了短短的一场皮影戏,而她置身事外成为审判生前生死的司命仙君,情绪却还不由自主的随着玉娘在其中滚一遭——从和竹郎最后的私会过后回家被她父亲在外强硬无比的抓了回去禁足在院子里,期间她娘给她送了些吃食,侍女也为她忧心忡忡,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直到三个月之后玉娘被她父亲指定了夫家,玉娘得知消息后寻死觅活的闹了半个月,终究还是抵不过她娘的泪水,选择了顺从,从此心如死灰。又半个月,玉娘被打扮成一尊漂亮贤淑的人偶坐上花轿送到了从未谋面过的夫家……

“……棠,黎子棠!”

黎观融一激灵,眼睛瞬间睁开,人是醒的不能再醒,三魂七魄还在玉娘的喜怒哀乐里悠哉悠哉的晃荡。她其实本身情绪平稳,不会这样有大起大落又纠结万分的难言心思,对她而言长这么大最强烈的情绪起伏是小时候筷子没夹住唯一一块红烧肉掉到了身上,把最喜欢的衣裙给弄脏了,还没吃到嘴里这件事,为此独自郁闷生气了好几日才算是翻篇。

骤然遇见这么浓烈且身临其境的情绪一时被冲击到回不过神,直到旁边的纪奉宣再次叫了她一声各色纷呈的酸甜苦辣咸一股脑的坠入躯壳,黎观融揉了揉太阳穴,视线颠倒中看到旁边靠着粗壮树干正有气无力地半垂着眼睛看自己的纪奉宣,脸色极白,好似刷了层惨白的白釉,枝叶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上明明灭灭,恍似即将羽化登仙。

“小姑娘,醒了啊?你没事吧?”垂老沧桑的声音蓦地从另一个方向传过来,这声音让黎观融心底一跳,立即从草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筋骨皮肉都像是被石头碾压到粉碎一样,疼得她直不起腰来,眼前直冒金星,龇牙咧嘴地看向旁边满脸和蔼的老婆婆,她扭头看向纪奉宣。

“是这位婆婆把我叫醒的,不要害怕。”纪奉宣右腿小幅度地往回缩了缩,一手扯着衣袍把小腿遮住,黎观融好不容易缓过神,眼角一瞥还是看到了他从膝盖到小腿肚那一片的布料被划得破破烂烂,露出来的伤口深可见骨,约莫是在湖水里泡的太久,翻卷起来的皮肉都已经成了惨白的颜色,但在贴近皂靴边缘的地方,她看到一闪而过的黑色。

不要害怕?黎观融收到纪奉宣言语里不同寻常的亲昵词句,老婆婆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像株饱经风霜的千年古树,慢慢悠悠地说:“我是来这附近砍柴的,没想到看到你们兄妹俩在这里躺着,就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的。谢天谢地你们没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纪奉宣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皱起眉头,搭在身侧衣服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掐住一小块布料更加挡的严严实实,就和做贼心虚似的。

湖底不乏坑坑洼洼的石头,居然把他的腿划成了这样,不过那日在客栈里他的脸上被碎瓷片划破不也一抹就愈合了,为何这道伤没愈合?黎观融想起在湖底的时候是有强硬镇压着体内灵力的禁制,她心头划过不好的预感,尝试着调动灵力,果然丹田识海都是一片空空荡荡。

“多谢婆婆吉言了,只是我们现在在哪里啊?”黎观融长了张乖巧可人的脸,衣裙半干不湿的贴在身上,半散开的头发有点凌乱地黏在鬓边,她微微睁圆了眼睛,眼神一片茫然,是说不清的招人可怜。

她不动声色地左右看了一圈,身侧就是碧绿荡漾的湖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根深叶茂的大树和密密丛丛的杂草,看起来这是座荒无人烟的深山。

老婆婆也是有儿女的人,面对这么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顿时母爱泛滥,怜惜地摸了摸黎观融的肩膀,“这是在遮阴山,附近就有个遮阴村,我就是那个村子的。可怜见的,婆婆先带你们回去歇一歇,吃口热饭再说其他的,乖孩子。”

黎观融轻轻地点了点头,灿烂一笑,一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梨涡,“好,谢谢婆婆。”

纪奉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收放自如的演戏,轻而易举的就获得了老婆婆的信任,二人跟着老婆婆穿过林子走到小路上远远看到了被拴在树上的黑毛驴,脊背上架着两轮的木板车,纪奉宣尽管腿上受伤了,还是抢先帮老婆婆背起那一大捆有粗有细的柴火,安顿好柴火后,老婆婆坐在前面拿着驴鞭驱赶毛驴向前走,纪奉宣和黎观融一起坐在柴火后面。

老婆婆的声音从前面顺着风传过来,“你们是哪儿的人啊?怎么独自进了遮阴山?”

驴车吱吱呀呀的向前缓慢挪动,黎观融戳了戳纪奉宣的腿,示意让他回答,谁让她对人间这些乱七八糟,地广物博的地方一概不知,要是说串了怎么办。纪奉宣抬起眼皮看向面对面坐着的黎观融,不紧不慢地回道:“我们是缙州人,原本是来叙州拜访姨母,却不想半途中遇到了意外,我与妹妹便慌不择路跑进了遮阴山。”

老婆婆乐呵呵地笑了几声,一驴鞭抽向黑毛驴的屁股,黑毛驴吃痛,步伐加快了许多,“没事,总之你们现在安全了,我们遮阴村一直以来都太平无事,在这里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纪奉宣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黎观融腰间的锦囊被绑的死紧才没有在漩涡中顺着水流飞走,她从里面拿出来一个葫芦样子的瓷瓶,还有一罐小膏药,一起扔到了他怀里,一抬下巴示意他的腿伤,声音放低了许多,有些像自言自语的嘀咕,“这是我哥之前给我的,还好没丢,你看看对你的伤有没有用处。”

光影斑驳下纪奉宣看到她鼻尖上的一点小痣,淡如琥珀的双眼在阳光下明亮澄澈,他记得醒来时腰间的蹀躞带被晕过去的黎观融死死地攥在手心里,虎口的地方被磨破了皮也没松手,纪奉宣小小翼翼又费尽力气才掰开看似纤细柔弱的手指,又想起在冰湖湖面上立起来的火墙。

他拿起那两瓶药,打开后闻了闻传出来的药香味,旋即轻轻地说道:“就当我欠你个人情。”

黎观融闻言转了个身面朝着不断后退的道路,悠闲自在地抬起胳膊枕在脑后,往后一倒靠在柴火垛上,身上自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自由散漫,半眯着眼睛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沐浴,“行啊,那你现在欠我两个了,你可记得要还。”

我本天地闲散客,不羁山水一隅间——纪奉宣见状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这么一句话,他垂下眼不再看黎观融,把那两瓶药轻拿轻放地收进了怀里,“嗯,记住了。”

山间小路一时间只剩下驴车规律的吱呀吱呀声,老婆婆隔三差五的驱赶声,不知过了多久黎观融被晒得浑身上下都暖意融融的,有些昏昏欲睡,就在这时,她的耳边突然听到格外清晰的“咔嚓”一声,她睁开眼循声望去,似乎只是几根小小的树枝被她压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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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观惊澜
连载中焚檀问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