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外小孩们的欢声笑语不知疲倦的溢进来,填满寂静无声的室内,纪奉宣似乎被吵得有几分愈演愈烈的头疼,他过去一伸手忍无可忍地把窗户合上,声音瞬间被关在外面大半,“差之毫厘则失之千里,在凡人口中轻云隐阁也是能搬山填海的神仙。可现在我们是什么境地,你也看到了,和他们的模样有区别吗?”
这个人说出口的言语里有几分是真是假有待商榷,不可置否的是如今这个境地,两个失去灵力的人就像雨夜里相互依存的鹌鹑,若要单独行事胜算不见得有多大,纪奉宣是这个心思,黎观融又怎么可能没想到。
趁着在驴车上晒太阳闭目假寐有段空闲时间时,黎观融在心里盘算过身侧之人有几分能信,那日她离开客栈后在青羊城内找了两三个百晓生问询过现如今的地域分布,近两百年的叙州旧史以及轻云隐阁近百年的人员调动。
明面上的叫百晓生,暗地里的叫黑市,只要有钱没什么东西是拿不到手里的,黎观融表面试探过几位,但是都不约而同地在妖魔这种问题上添油加醋说了些难以分辨的假话,把她当怀揣成仙梦的散客忽悠,可惜她并不是什么一尘不染的白纸。
黎观融最终还是到百优堂里的百晓生手中成功得到了这些东西,地域风志只有薄薄的一本,她在茶馆里就着乐曲和说书人激昂顿挫的声音就看完了,挑挑拣拣信了个七七八八。
妖物只有同族之分,魔物则都是独来独往的作风,有下属和同伴,完全属于驱使和掌控的关系。黎观融记得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师兄弟这种称呼只存在于北玱那种固守人文的地界,规矩戒律八万条从拜师入境之后就深深地刻在骨子里,把自己活生生刻成一根自由行走的戒尺,从此不论走到哪里也会不由自主的露出点多年耳濡目染的底色。
因此纪奉宣要么是出身北玱的邪祟,要么是万清明宫的弟子,他在云中舟上自称是轻云隐阁的弟子,可云中舟是用灵力直接催动的法器,而黎观融亲眼所见那些人用的无一例外都是刻着太微真文或者铭文的灵器,纪奉宣在锁云村用的那柄剑也绝不是什么灵器,否则接不下她一招就粉身碎骨了。
况且纪奉宣面对李纹时和那么多轻云隐阁的修士也面不改色,似乎一点都不为暴露身份后的后果而紧张不已,还敢在青羊城内动用范围广阔的灵力。红棠合内李纹时审问她时明显是知道那夜客栈她房内有怪物出没却假意不知,无非就是把他们当鱼饵,可无论如何都毫不动摇的信任和之前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短短时间内转变的如此彻头彻尾——所以,纪奉宣的身份可能是后一种。
本想猝不及防的诈纪奉宣一把,黎观融却得到了这么一句含糊其辞的回答,和从水面上蜻蜓点水飞过的鸟雀一样模棱两可,反倒三言两语把他们两个人真真切切的划到了一边,她佯装认真地点头,“你说的也是。”
纪奉宣就近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隔着一张床淡然如水地看向黎观融,他没想到黎观融这小魔头脑袋转的挺快,就差那么一点就被唬住了,不过现在看来应当只是往北玱那边有了猜测,没有确定,只是想诈他而已。
他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缓慢有节奏地敲击着,黎观融极其顺畅地接起之前的问题,她懒懒散散地坐在床上,两只手撑在身后,“点明灯听起来很像引路灯的用途,但一般引路灯都是白色的,红色的要么是喜丧,要么是嫁娶,方才婆婆说不是嫁娶,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纪奉宣和她想到了一处,凡人活到寿终正寝无病痛折磨叫喜丧,九阿婆又说是为了给归家之人照亮路途,到底是为了招魂回来,还是真的如她所说只是用作照明?
他的手指停止敲击扶手,外面的天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向黑暗,黄昏透过半透的窗纸钻进来,屋内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赤色,纪奉宣却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提及了另一个明晃晃摆在眼前的事,“此地的禁制应当是泛灵禁制,这种禁制不像是普通禁制一样单单压制灵力,而是直接掏空丹田识海,从根源压制。”
“掏空?你这个词用的很不妙啊。”黎观融不太喜欢黑暗,衣柜下的抽屉里翻翻找找,在最下面的狭窄角落里找到个破旧的火折子,好在一吹还是有点点火星的,她上前将纪奉宣旁边小桌上的小油灯多番试探才点着,豆点似的火苗在黎观融单手拢着的掌心里艰难地跳跃着,晃荡着,有几次她都以为要灭掉了,最终还是成功亮起来。
纪奉宣和黎观融两个人的脸庞被这一点微弱的昏黄照亮几分,黑色在其中却鲜亮明晰的厉害,无缘无故泛起几分阴气森森的诡谲,纪奉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却并不冒犯,双眼的眼神平静淡然,“对,待在这里面时间越长,修炼的境界就散的越多,最后境界散无可散,在不知不觉中泯与众人。但与此同时,禁制也会碾灭脱离肉身的三魂七魄。”
因而,他腿上的晚春诅在进入遮阴村后就不再有什么大反应了,都被禁制一并镇压下去了。
“应是此地无鬼神。”黎观融干脆利落地盖上盖子压灭了火折子里的那点明明灭灭的火星,三魂七魄一旦脱离肉身就一律被称为鬼魂,然而如若是这样,对于点明灯是招魂灯的猜测岂不是不攻自破。
泛灵禁制如此强硬无比的压制非人之人,轻云隐阁的破妄塔戒备森严的驻守叙州各地,竟然就从没察觉过此地的异样?
外面不知何时没了声音,寂静无声的夜里纪奉宣想起了什么,刚要说话,楼下薄弱的门板被笃笃敲响,男人的声音穿过门板不甚清晰地传进来,“……二位,该吃饭了。”
“知道了。”纪奉宣面无表情地提高嗓音遥遥地接了一声,紧接着他站起身又开了窗户,外面枝叶茂盛的树影下早就没了玩耍的小孩,房屋楼角上挂着的红灯笼如血一般零零散散地缀在黑暗中,好似嗜血蛰伏着的野兽眼睛。
不知为何,黎观融觉得他有话要说,于是上前走到了他身边,纪奉宣微微侧过头,将一件东西从怀里拿出来递给了她,“算是还你一个人情,也是正式互通有无的礼物。不用我多说,你应当也会用。”
黎观融垂眼看了眼这礼物,微微一笑算是接受了,转身走向楼下,“走了,吃饭。”
他们顺其自然地走入野兽的视野范围之内,微风拂过,红灯笼摇摆不定,铜钩互相磋磨,发出陈旧的吱呀吱呀声。
吃饭的地方在对面更为宽敞的主楼一楼,巴掌大的油灯放在四方桌上,只能照亮触手可及的一小块地方,桌案上摆着几盘原汁原味的青菜和一盆色泽浓白的鱼汤。
九阿婆提及过的哑巴儿子站着往木碗里盛饭,灯光下她脸上的笑纹弧度似乎从始至终都丝毫未变,和他们说道:“这就是我的那个哑巴儿子,叫阿亚,比你们应该大一两岁。”
黎观融想起方才叫他们吃饭的声音,疑惑地问,“那刚刚是不是阿亚哥来叫我们吃饭的?”
阿亚把手里的半碗米饭隔着整张桌子放到了黎观融手跟前,声音又闷又哑,像是隔了层厚实的东西传出来的,“嗯,是我,你吃。”
瞬间,黎观融惊疑不定地睁大了眼睛,她分明看到阿亚的嘴唇分毫未动,而且他不是哑巴吗?哑巴怎么会说话?
纪奉宣也向阿亚投去视线,九阿婆见状立刻解释道:“别怕,阿亚他是天生没有舌头不能说话,其余是一应俱全的,所以后来学了腹语,勉强能说些简短的话用于生活。”
从肚腹中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黎观融想起南阙循泽谷里有种像是青蛙的毛绒小兽,遇到惊吓袭击时便会从圆滚滚的肚皮里传出如雷贯耳的响声,直到确认安全才会偃旗息鼓,钻回草丛里不见踪影。
阿亚应该也意识到了什么,蔫头巴脑地坐下不吭声了,手上还给纪奉宣盛了半碗米饭递过去,纪奉宣有礼有节地接过来,“多谢。”
不太明朗的灯光下,九阿婆满脸的皱纹恍如粗糙的树皮,沟沟壑壑似乎都变深了许多。
黎观融抿唇一笑,带着几分真挚地说道:“以前去逛庙会时见过会说腹语的口技者,我只觉得当真佩服,阿亚哥能这样口齿清楚的说话想必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很厉害呢。”
阿亚神色一怔,小麦深色的脸庞以眼见的速度红了一大片,光明正大地把鱼汤往黎观融的方向挪了挪,瓮声瓮气地说:“你吃,我抓的。”
“谢谢阿亚哥。”黎观融乖觉嘴甜会说话,不怕生人也不见外,如此自然地套入小辈的身份,配上这张星眸皓齿的长相,纪奉宣怀疑哪怕现在她说天空是圆的,地面是方的,狗身上长了双鸡翅膀都会有人信——若是他没在之前与黎观融刀剑相见,亲眼见过她的尖锐獠牙有多锋锐的话,或许此时此刻真的会觉得她是个没心没肺的。
纪奉宣帮她舀了一碗鱼汤放在手跟前,鱼汤鲜香味晃晃悠悠的飘散出来,恰好黎观融夹菜的手缩回来将汤碗撞到了地上,木碗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连忙一边道歉一边弯下腰去捡那个碗,余光看到阿亚穿着双沾满泥泞的草鞋往凳子下面不自在地缩了缩,好像刻意在掩饰什么。
黎观融定睛追过去仔细一看,后背倏地一凉——他的脚尖是朝后的,可脚跟却是朝前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