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停的意思。
官道早就沤烂了,马蹄踏下去,稀泥浆溅得老高,又粘又冷糊在人腿脚上。
周望抿着唇,水珠从发梢坠下,双脚再次用力夹紧马肚。黑马四蹄翻动,踏碎一地浑浊。
前几日江州盟来信。周望置身江湖七年,平日与盟内往来信件不少,而这一次,信上只有三个字,“回盟,速!”
“快到了,小姐。”李思林抹开糊在脸上的雨水,“你这趟‘江湖’走得久,盟内……已经千疮百孔。”
周望不语,只是闷出一阵冷笑:“喊我回来,就仅是图我这把快刀,割掉那些烂疮脓血而已?”
驿站就在前方的岔路口,半旧的建筑在雨中显出一种被遗弃的寡淡。门前聚了些人,多是挤在廊下避雨的商贩,缩手缩脚。李思林不由皱起眉头,想要示意周望,发现她已经翻身下马走入驿站。
原来是几个江州盟的低级军官占了驿站内的干爽处,吆五喝六。其中一个瘦长脸盘,酒气熏天的军官,正用刀鞘一下下敲着木柜台,震得旁边的粗陶碗叮当乱响。
“人呢,人呢!上点热乎的东西!什么鬼天气,泥猴似的跑回来。后勤部那帮狗养的废物,盐铁粮草的屁事儿半天处理不下来。”
“嘿你说赵家主,背地里是不是贪污赃款?上次听算账的说军内半点钱也发不下来,我还真不信了!他赵家背靠矿山,哪来没钱一说!”
“啧,不该说别说!嘴巴给老子管严点。”
周望没理会里头的喧哗,自顾自走到角落一把空着的条凳旁边坐下。蓑衣水线蜿蜒而下,她解下腰间那把黑鞘的佩刀,搁在腿上摸出一块半旧的布巾,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擦拭靴筒上干结的泥点子。
几个骂骂咧咧瞟过来一眼,没把这个孤身女子当回事,很快投入他们指点江山的大业。
“那这总能说吧,嘿,据说阿桑克的使团过几日就该撞上边境哨所了。”
指尖力道凝滞一顿,周望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眸光却悄然移开几分。
立马有人抬高声音:“让他们滚出去!是江州盟放这些蛮子进来的?”
“说是要……开,互市?互市是什么?”
“滚,管他干什么。这帮蛮子都是坏种……我看江州盟也是废了,竟然想到这块去。”
窗外的雨点噼啪打着驿站老旧的瓦顶。骂声停歇片刻,军官们摇晃着站起来,熏红着脖子往外走。
人高马大为首那个,脚步虚浮地刚蹭到门口,歪斜的眼睛正好落在刚起身要走的周望身上。军官喉头滚了滚,伸手就拦,口齿不清地嚷着:“呦呵……这娘们……让我瞧一瞧……”
那只油腻的爪子裹挟着刺鼻的酒气与汗味,眼看就要攫住周望的胳膊。周望霍然侧身,动作快得几乎模糊。“滚开。”两个字,没有拔高,没有丝毫起伏。
“找死!”周望右侧的一名侍卫怒骂着拔刀出鞘。寒光闪动,刺得角落里的商人瑟缩了一下。
周望没拔刀。甚至身体都没有完全转过去。右手握着的刀鞘,漆黑无华,猛地向斜上方一敲!刀鞘沉头划出一道短促而凶狠的弧线,精准狠辣地敲在军官伸出的手腕桡骨之上。
“咔!”一声干脆利落的骨裂脆响。
杀猪般的惨嚎骤然撕裂雨声!“啊啊啊啊——我的手!”
几乎同时,另外两名军官的刀已然出鞘,左右围扑上来。驿站里惊呼一片。
周望人已旋身,彻底正对着他们。她没有退,眉峰压着寒星似的眼,周身那股子原本内敛的锋利陡然爆开。她冷冷扫过持刀相向的几张惊怒面孔。长年刀尖舔血沉淀下来的煞气,无声激荡。
持刀的军官被她盯得心头一寒,脚下竟不由自主地迟滞了半步。
“江州盟的刀,”周望的视线钉死在为首军官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砸得死沉,“开刃不是给你们耍威风,朝自己百姓头上比划的。”
她眼神刮过他们的脸颊,刀鞘点了点地上哀嚎翻滚的军官:“臊皮耍横找错了地方。记着:下次再撞进我眼里,碎的不只是腕骨。”
驿站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雨水声。被那双眼睛钉住的两个军官,手里的刀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仿佛握着的不是杀人利器,而是烫手的烙铁。
李思林上前一步,挡住了周望半个身子,默不作声,手中举起的乌金令牌上,“周”字暗纹在驿站的油灯火下幽微泛亮。
令牌的光像一把无形却足够锋利的刀子,瞬间剖开了几个军官脸上凶狠的虚张声势,底下的煞白惊恐毫无遮挡地暴露出来。持刀的两人手一哆嗦,“哐当”“哐当”,两柄战刀接连脱手砸在泥水斑驳的地面上,响声空洞。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额角鬓边冒出来,沿着惊恐扭曲的面颊往下淌。两人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躲向角落,再没了先前半点威风。
“让门廊外的百姓进来……这几人绑回缉私衙,叫他们的上头来领人。”
马蹄沉重,踩下又拔起。周望不需要再思索信件上的含义。阿桑克吹来的北风冻寒了盟内那些世家大族的骨头。这些中原人的礼仪道德压不住皮下对蛮族的歧视憎恶,急不可耐把她喊回来,恐怕不只是刮骨疗毒。
一炷香后,盟主府到了。她甩镫下马。府邸的气象到底不同,肃杀沉凝,连雨声在石阶前都被吸纳得沉闷。侍卫无声地接过缰绳。
周望摘了斗笠,随手丢给候在门边的小厮,水珠沿着她紧束的发髻往下滚。她没走正堂,径直穿过一道回廊。
书房的门虚掩着,门后,盟主周牧野端坐在宽大的书桌上,两鬓已经斑白。门响动时,周牧野没有抬眼,仍然闭目休息。
周望上前一步,弓腰作揖:“盟主,我回来了。”
周牧野从喉咙深处“嗯”一声后,依旧没有说话,指间无意识捻动一块羊脂玉笔山。片刻后,玉器落在硬木桌案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在江湖走习惯了,连江州盟的规矩也忘了。”周牧野的语气毫无波澜,眼神却压在周望肩上。
周望心下一惊,紧忙跪下开口:“父亲息怒。孩儿回盟之前将林昶曾经传送的情报全部翻阅一遍,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明争暗抢。但是这些把戏持续多年,在父亲眼里都不足为惧。真正令父亲挂心的,应该是阿桑克使团即将到达江州。”
“……没错,”周牧野双手按着书案边缘,身体前倾,“阿桑克少主,应和明,已经抵达边境。”
他猛地吸气,每一个字都在齿舌间反复研磨过:“此人,年岁不大,传闻心思玲珑,手段圆滑……实则是披着羊皮的狼!他们扯着‘共抗北莽’的大旗来做幌子。但是北莽内战不断,休养生息的日子还没过够呢,他们实则,要盐!要铁!要互市!”
“甚至……”周牧野紧盯着女儿的反应,“妄想要,联姻。”
周望胸腔内的空气几乎被这字字千钧的话语抽空。所以,她这次回盟是要联姻!
她屡次从江湖上的明枪暗箭中死里逃生,为的是能再度回到江州盟挥刀制内,回来竟是联姻!
屋内一时寂静。周望想要抬头,都被周牧野的目光重重压下去。她双手颤抖,她想摸一摸腰侧别着的断月冈。
周牧野突然开口:“你亲自接见应和明,将那些老东西的气焰压下去,别在应和明扫了脸面。联姻,能拖则拖。互市地点一定要由江州盟亲自定下。我不会去见这个小辈。”
他细细端详周望的表情,不由发出嗤笑:“我把你放到江湖七年,是要将你磨成一把刀。而不是让你联姻做一个蛮子的妻子。回去吧。”
几日后,议政厅里静得落针可闻。高大的门扇闭着,将江州连日阴雨渗出的霉腥气堵在外头。
江州盟这边的几张长案挨得近些。主位空悬,周牧野称病不出。下首几位或老态龙钟,或面容端肃的议事长老排开坐定。为首的王司徒,一张保养得极好的白胖圆脸,面团似的无甚棱角,唯独那双眯缝眼在灯光下偶尔一瞥,精光四射。副使杨钊侧坐一旁,长须梳理一丝不乱,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厚笑容。
厚重的厅门被推开,阴冷潮湿的风瞬间冲淡了屋内香烛的气味。一个年轻的身影踏入门槛。
周望几乎在门开的时候同时抬起眼,顺着光影变幻的幅度望过去。
来人五官线条利落,眉眼浓丽,眼尾上挑,内里的瞳仁不是异族的彩色而是浓墨般的黑色,脖颈似白玉般从绣着银线的靛蓝色华袍透出。原以为阿桑克的男子长相粗犷,但眼前人似乎,十分漂亮?
应和明踏入厅内,目光随意一扫,视线最终落在周望身上。短暂的停顿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几乎无法被捕捉到的波澜,瞬即归于平静。
他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便转向主位旁身子紧绷的几位长老,礼节周全地微微颔首:“江州盟诸位尊长,在下应和明,代阿桑克王庭问候。此来路途遥远,幸得无恙。”
“应少主,久仰。”王司徒的圆脸堆起和煦的笑容,率先起身,其余人也随之站起回礼,杨钊的笑容更是温厚到了骨子里。“少主一路辛苦,天有不测,还请见谅。请上座。”
应和明唇角的浅弧纹丝不动,坦然落座,仪态自然舒展。他身后的阿桑克随行也秩序井然地在长案后坐定。
“想必诸位已知晓我王庭之意。”应和明没有过多寒暄,视线平平扫过江州盟诸人,“北莽贪婪无度,狼视四方,实乃你我共同之大患。王庭为解此燃眉之急,愿与江州盟携手,守望相助。”
他略作停顿,话锋一转,直切要害,“欲结盟,必先固其基。今有三事,望盟中体恤玉成。其一,盐、铁、粮秣,乃养兵抗敌之本。阿桑克贫瘠,恳请盟中敞开其路,畅通供给,以壮军力。”他语气诚恳,却又自然地将所需物资与“抗敌”二字紧密勾连,听起来理所当然。
杨钊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温言开口:“少主所言句句在理,北莽强敌确为心腹大患,同仇敌忾自是该当。盟中对友邦艰难也感同身受,互通有无亦是应有之义。”
话锋一转,他笑容不变,“只是这盐铁二物……少主也知,实乃民生国计之本,更是守土重器。敝盟体量有限,各处需索繁多,非是吝啬,实有不得已处。这供应之额、交付之期、结算之数,恐怕还需详加斟酌、细拟章程才为妥当。”
“其二,”应和明仿佛没听见杨钊那些四平八稳的漂亮话,目光只在那白胖圆脸的王司徒身上掠过一瞬,便继续说道,“我阿桑克部众以游牧为生,亦善工巧,所出皮毛、良马、雪域奇珍亦非无用之物。恳请江州盟于我阿桑克牧场所临近之鹰愁峡口、古马驿,设大规模互市之所,允我部族公平交易,流通有无。此其一可解部众所需,其二亦可充盈边税,使两地边民皆享其利。”
鹰愁峡口!古马驿!这两个地名像两根冰针,“嗖”地刺入江州盟诸人的耳鼓。王司徒那双一直眯缝着的眼睛,此刻猛地张开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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