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认错吗？”
沈微尘垂眸看着跪地的人，淡淡地问了一句。
宿云修抬起头，余光扫了一眼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道：“宗主以为，我会吗？”
“……”玄朽十分怀疑，这人想说的是“他配吗”。
不过，玄朽那颗高悬的心却稍稍落了一点，他听得出来，这位天虚宗的宗主似乎并不生气。也就是说，宿云修也许能安然无恙渡过这一劫。
“死的是你的师父，你这让我很难办。”沈微尘似是责备，“云修，你实在太冲动了。”
宿云修道：“是，弟子知错。”
“……”
玄朽算是听出来了，这两个人一个在指责，一个在认错，却都不带什么感情，分明只是在走过场，而非是真的在讨论什么棘手的麻烦事。
甚至，玄朽觉得，柳鹤白死了，这两个人好像都挺没所谓的。
宿云修非要柳鹤白死不可，这无可厚非，但天虚宗的宗主有什么理由希望柳鹤白死？好歹是一峰之主，算得上左膀右臂，怎么就对他的死这么无动于衷？
玄朽摸不清这三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好默不作声地观望。
沈微尘点点头，极为大度道：“你既已诚心认错，我自当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
宿云修面无表情道：“多谢宗主。”
“……”
玄朽已然断定，这两个人之间的猫腻绝不是一星半点。难怪宿云修敢光明正大的在天虚宗的地界上杀人，原来是背后有人罩着，有恃无恐。
比起柳鹤白，这两个人才更像是一对师徒，而且是很会逢场作戏的师徒。
玄朽甚至有一种猜想，或许，柳鹤白那时受到自身灵力反噬的异状，与这位天虚宗的宗主脱不了干系。
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水果然深！玄朽愈发觉得，还是从前待在长青宗扫地的日子舒坦。
沈微尘第二次将目光投落到那具尸体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有些久，像是在确认什么，或是在思考什么。收回视线时，他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师徒皆因这恶骨蝶铸下大错，失手杀了自己的师父，想必你也很痛心吧。”
宿云修不答，只是垂眼跪着。
沈微尘微微颔首，道：“看来你们师徒感情深厚，你确实十分痛心。也罢，你既伤心不愿多说，也是人之常情。”
玄朽：“……”
感情深厚？十分痛心？？人之常情？？？
宗主大人，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玄朽今日真是长了见识，他就没见过这么能睁眼说瞎话的人！
不过，不可否认这是一件好事，依他的话，是要以恶骨蝶为由保下宿云修。
柳鹤白杀了阿酒，宿云修杀了柳鹤白，兜兜转转，居然要一只小小的恶骨蝶来背锅。那恶骨蝶若是有嘴，都得指天骂地说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沈微尘又道：“不过，云修，你虽是无心之失，但他毕竟是你师父。亲手杀死自己的师父，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而且，此次你擅自下山，有违门规。”
宿云修头也不抬，道：“是，弟子知错，弟子甘愿领罚。”
“嗯。”沈微尘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话头一转，道：“不过，你师父为人素来宽和大度，想必也不会怪你。”
“……”
玄朽心想，边上那具尸体但凡还剩一口气，都得被这句话气得坐起来喷这两人一脸血！
“既是如此，我也不好罚你太过，这些时日，你便留在后山寻一处僻静的山洞，静心思过吧。稍后，我会让人送些东西给你。”
宿云修没有表现出丝毫抗拒，只道：“弟子领命。”
沈微尘道：“嗯，去吧。”
经过柳鹤白尸体时，宿云修停了一下，身后沈微尘的声音再次响起：“云修，不可对你师父不敬。”
宿云修的一只脚正踩在柳鹤白的衣摆上。闻言，他转过头来，道：“柳鹤白已死，我没有师父。”
“嗯……”沈微尘像是没听见前半句话，略一沉吟，道：“没有师父，这确实是件大事。”
“……”
玄朽对这位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当真是刮目相看。天虚宗死了个峰主是小事，宿云修缺了个师父反倒是天大的事。
过了一会，沈微尘道：“余下还有两位仙师，你可有中意的？”
宿云修连思考都没有，道：“没有。”
这话听起来像是他瞧不上那两位仙师，沈微尘却并不生气，反是颇为认同地点点头，道：“你天赋极好，如非和阿烟又不擅带弟子，嗯……让你拜在他们门下，确实是有些委屈你。”
“……”
这下玄朽就听出来了，天虚宗除了宗主沈微尘，还有三位峰主，柳鹤白，莫如非，花停烟，如今柳鹤白已死，又说莫如非和花停烟不合适，那剩下的还有谁？还能有谁？？？
玄朽无语又好笑的同时，莫名又对人人抢着要收宿云修为徒这件事生出一点得意的情绪来。
沈微尘话说到这个份上，宿云修却像是没听懂，只道：“弟子资质平平，性情古怪，两位仙师大抵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弟子。”
虽然知道他这是故意在和沈微尘唱反调，但玄朽听到这种话还是不高兴，“资质平平”这种词怎么可能用来形容宿云修？虽然性情确实古怪，但也只是有时古怪罢了，哪里不讨喜？
若不是时机不当，立场也不当，玄朽一定立刻就堵上宿云修这张嘴，让他不要胡乱妄自菲薄。
“好了，何必说这些气话。”沈微尘略一拂手，道：“你既然不愿拜在另外两位仙师门下，便拜在我的门下吧。”
宿云修行了礼，道：“是。多谢宗主。”
沈微尘道：“你叫错了。”
宿云修道：“是。多谢师尊。”
一声师尊，叫得毫无感情，但沈微尘似乎也不在意，点头道：“嗯，你且去吧，之后的事，为师会替你处理。”
宿云修转过身，照样踩着柳鹤白的衣摆走过去。
但没有先寻洞府，而是先去了阿酒的墓前，将那柄原本应该在生辰当日送出去的短剑一道埋了，才去找了个不大的山洞，在洞口祭下一道镇守符，进洞后便盘膝而坐，闭目不言。
玄朽想安慰他，可是从古至今，“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这种话是最没用的，安慰了等同于安慰空气，有时甚至还只能起到反效果。
但宿云修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肯定又是在心里偷偷哭。想到这个，玄朽又不忍心。
片刻，玄朽心道罢了，终究是开了口，轻声唤了一句：“宿云修。”
宿云修没有睁眼，也没有应声。玄朽知道他听见了，继续道：“我很喜欢阿酒，你同我说一说，阿酒以前的事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
良久的沉默过后，宿云修稍稍睁开眼，没有立即说话，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须臾，沉声道：“他是我带回宗门的。”
“所以，是从小养大的吗？难怪你们关系这么好，他连生辰礼都会缠着你要。”
宿云修腰间还挂着那个黑白穗子，他只埋了剑，把剑穗留下了。
“阿酒那个时候很小。”他说。
过了一会，他又说：“现在也很小。”
“……”
玄朽听得有点难过，他很想对宿云修说“要不你哭一下吧”，但他说不出来，现在的宿云修对他有防备，断然不会在他面前落泪。
玄朽柔声又问：“你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几岁？有多高呢？他是不是当时只信任你，只黏着你？”
好半晌之后，宿云修低低应了一声：“……嗯。”
阿酒是孤儿，当年宿云修下山历练，丢了只耳坠，正好被阿酒捡到了。半大的孩子眼神怯生生的，衣服又破又脏，却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耳坠擦干净，想还给宿云修。因为害怕，只敢远远跟在宿云修身后，连话也不敢说。
后来，宿云修冷着脸问他跟着做什么，阿酒被吓哭了，把耳坠放到地上，转头就跑了。宿云修跟了上去，看他用破碗去舀泥潭里的水喝，看不下去，丢了个石子把那碗打碎了。
那碗本来就破，被这么一打，更破了。阿酒当即哇哇大哭，让宿云修赔他碗……
玄朽第二次听到这个故事，依然会忍不住想到那番画面——
一个孩童仰头大哭不止，宿云修冷脸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显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会心一笑，玄朽道：“所以，你就把他带回来了？”
宿云修低低地道：“……嗯，他太吵了。”
“那后来你赔他碗了吗？”
“……赔了。”
玄朽又是微微一笑，道：“是不是还买了很多别的东西送他？”
宿云修始终垂着眸子：“……嗯。”
玄朽又问：“那他喜欢吗？”
宿云修道：“穿着新衣在院子里跑了很久。”
玄朽下了定论，道：“那看来是很喜欢。”
“……”
宿云修又不说话了。
洞内沉寂了一会，玄朽又道：“宿云修，你也很喜欢阿酒吧？”
宿云修依旧没有出声。
玄朽却接着道：“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忘了他，也不要害怕提起他。”
沉默良久，宿云修低喃一般道：“我又能……和谁提起他？”
我啊！玄朽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他没有说，他没有这样的立场。
“连你也不知道吗？”宿云修忽然又问了一句。这回，实实在在是在问玄朽。
玄朽没办法看他这么难过，终于还是不忍心，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暂时……”
话没说完，玄朽便突然往后一个踉跄，跌坐在雪地里。
因为，一张俊美至极的脸突然靠近，与他四目相对！
宿云修毫无预兆的，堂而皇之的，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见面成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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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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